楚择之抖落指间的烟灰,声音低沉:“这不是你该问的。现在服从命令,回学校。” 楚霁冷着脸站起身,就在这时,却听顾笺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择之,这是在这家里,不是在军队,别这样跟孩子说话。” 她说着,似乎是很轻地笑了一下:“这么多年,你作为父亲,对小霁的关心一直都太少了。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跟孩子说话的时候,试着温柔一点吧。” 楚择之眉心动了动,没有吭声。 有那么一瞬间,这个一向冷漠严厉到不近人情的男人身上,仿佛出现了某种难言的松动。 但楚霁没有留意到他那一瞬间的变化,所有的注意力都回到了顾笺身上。 今晚反常的地方实在太多,而顾笺越是这样,他心里的不安就越盛。他回过头看着顾笺,神情已经近乎恳求:“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你这样……我很害怕。” “别怕,小霁。”顾笺起身,轻轻环抱住了他,手心在楚霁脊背上一下下拍着,“真的没什么,只是……只是我和你父亲之间起了一点小小的矛盾,现在已经解决了。” 她说到这儿,不知道为什么,话音一转,忽然说起了一些别的事:“小霁,你现在已经十七岁啦,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如果以后……有母亲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不论学习还是工作,都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妈妈并不期待着你成为一个多么伟大的人,只希望你能过得幸福、快乐,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追求你想追求的东西。 “不论怎么样,妈妈希望你记住,妈妈永远爱你,永远以你为我的骄傲。” “母亲……?”楚霁有点茫然地回抱住顾笺,他现在已经比顾笺要高出一个头,女人的身体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纤细瘦小。他总觉得这番话像是某个不详的讣告,忍不住问:“怎么突然说这个?” “没什么,突然想到这里,就说了。毕竟你一个月才回一次家,以后可能还会更忙,妈妈也只能想到什么,就跟你说点什么。” 顾笺说着放开了他,以一种当时的楚霁还不能全然理解、只觉得莫名沉重的目光,将他的脸细细描摹了一遍,随后温和地笑道:“小霁,听妈妈的话,今晚先回学校吧。妈妈也很想你,但我跟你父亲还有些事要讨论,是我们俩之间单独的事,有些不太方便让你知道。你今晚先回学校,过两天再回家,好不好?” 楚霁沉默了几秒,目光中带着怀疑,看向一直坐在远处阴影里的楚择之:“……真的没出什么事吗?” “没事的,你相信妈妈。” 顾笺依旧认真看着他,后半句话低得像一句叹息,楚霁没听分明:“等你下次回家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好起来的。” 那天晚上,楚霁最终没有拗过顾笺,选择回了学校。 但因为今晚的种种反常,尽管已经回了学校,他心里的不安却依旧怎么都压不下去。 他躺在宿舍的床上,辗转反侧,直到窗外天色将明,已经快到了平时起床的时间,他都一直没有睡着。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又或许是因为冥冥之中早已感应到了什么,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楚霁依旧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 直到这天上午的最后一节理论课。 心里堆积了一整夜的不安,在这一刻突然达到了顶峰。楚霁原本盯着窗外操场上的一条横线出神,下一秒,却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突然毫无预兆地站起了身。 教室里所有目光都移向了他,出乎意料的,讲台上的老师却并没有当即斥责他,看向他的目光里,还多了两分古怪的…… 怜悯。 “楚霁同学,怎么了吗?” 楚霁心跳快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在胸腔里炸开,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隔壁班苏恩斯喘着粗气的吼声:“楚霁!快跟我走!他们要处决你母亲!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全身涌动着的、滚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冷了下来,连带着刚才失衡跳动的心脏也失去了感应。 楚霁很难形容自己此刻是怎样的心情,他并没有听清苏恩斯究竟在说什么,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双腿已经不受自己控制地冲出了教室。 苏恩斯拉着他,一路向着刑场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们跑过重重警卫,跑出校门,跑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一个又一个拐角。 两侧的景物飞快后退,而苏恩斯急切的声音还在不断传到耳边:“我听说军部的人检测出你母亲身上带着变异种的基因,是你父亲亲自检举的。楚将军他疯了吗?!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啊……” 后面的话楚霁全都没有听进耳朵,他浑身上下仿佛只生了一双腿还活着,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跑、往前跑。 跑到全身酸痛,跑到喉咙里密布着浓郁的血腥味,跑到脚底彻底失去了知觉。 他将苏恩斯甩在了身后,将昨晚顾笺说过的所有反常的、他不敢去细想的话抛在身后,将一切都抛在身后。 这是他跑得最快的一次,快到如果换做是平时,一定会被苏恩斯震惊地骂一句“死变态”。 那座灰色的刑场终于出现在前方,他不顾一切地拨开前来观刑的人群,四周的议论声如潮水般涌进他的耳朵,却怎么也进不到他的脑子。 终于,他跑到了邢台的正前方。 想象中五花大绑的场景并没有出现,邢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捆松落在地的绳子。 可是周围的所有人都在仰着头惊呼。 楚霁怔怔看着邢台上的绳子,良久,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一般,抬起头,向着刑场的上空看去。 他看到了一只蝴蝶。 蝴蝶色彩优美,姿态轻盈,白色的蝶翼上闪烁着蓝紫交织的荧光,正在竭尽全力地扑动翅膀,挣扎着向着天空飞去。 它扇动翅膀的频率温柔而缓慢,人造太阳的阳光照射在脆弱的蝶翼上,美得像是一场梦。 楚霁仰着头,怔怔看着它。 他的喉咙里全是奔跑带来的铁腥味,一个又一个顾笺曾给他讲过的童话故事,此刻毫无预兆地浮现在脑海,仿佛照进了现实。 不知不觉间,已经让人泪流满面。 下一秒,一声枪声骤然响起。 子弹击穿蝶翼,可是那只蝴蝶却并没有停下。 它扑动着破碎燃烧的翅膀,依旧在拼尽全力地往上飞。 随即又是一声枪响。 这颗子弹贯穿了蝴蝶的半边身体,这一次,蝴蝶终于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坠落在地。 像是蝴蝶挣动翅膀那样,在子弹击中蝴蝶的那刻,楚霁四肢也疯狂地挣动起来。 他拼了命地想往邢台上跑,却被无数双手牢牢架住。 他张开嘴,想要叫喊出声,喉咙和胃部却疯狂痉挛着,发不出半点声音。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又仿佛只是一瞬间。 鼻腔和口腔弥漫的铁腥味里,最后他“哇”的一声,不可抑制地吐了出来。
第四十四章 在此之前,气泡垒里有很多人,从未见过真正的蝴蝶。 这种美丽而脆弱的生物对温度的要求极高,是只活在灾难时代之前的阿尔忒弥斯。 因此楚霁也从未想过,母亲感染的变异种基因,是蝴蝶基因。 ……蝴蝶那么小,那么轻,没有锋利的爪牙,甚至没有尖锐的口器,对气泡垒的安全造不成任何威胁。 可仅仅因为和“变异种”三个字扯上了关系,死亡便成了唯一的归宿。 “基因变异”,就是顾笺的原罪。 因为剧烈的奔跑和过大的情绪起伏,那天楚霁在邢台下吐了个昏天黑地,几近虚脱。 最后是闻讯赶来的林晞和苏恩斯一起带走了他。 林晞背着他一路回了荣森家,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楚霁都没有再回到那个顾笺已经不在了的家里。 他可以理解楚择之,可以告诉自己,楚择之是他的父亲,楚择之肩上背着一整座气泡垒的安危。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顾笺还在。 而现在,顾笺走了。 她被她的丈夫亲手送上了邢台,只因为一种没有任何威胁性的变异种基因。 他不知道像楚择之那样冷酷无情的人,当初究竟为什么会选择娶妻生子;他也不知道顾笺和楚择之之间,究竟有没有存在过那种名为“感情”的东西。 他只知道,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在他回家的时候等在门口,用一个温暖的拥抱迎接他;也再也不会有人在食物匮乏的灾难年代,把那些最常见不过的食材,做出他最喜欢的味道。 同时,那也是楚霁第一次如此直观又深刻地意识到,气泡垒内的人,对待所有变异种的那种有如洪水猛兽般的态度。 变异种是异类,是被污染了基因的存在;变异种是可怕的,是务必要被消灭的,是绝对不能被在气泡垒内发现的。 即使他们原本也曾是人类。 即使她的变异基因,只是一只小小的蝴蝶。 - 楚霁住在荣森家的这期间,楚择之派人上门来找过他一次,被荣森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不知道荣森跟楚择之的人说了什么,那次之后,楚择之的人就没再来过。 这对本就并不亲近的父子自此越发形同陌路,而楚霁本就不算活泼的性格,也在一夕之间变得越发沉默。 对于楚霁而言,在遇到荣森之前,顾笺曾是他年少时期唯一的避风港,也是他感受到的所有亲情的唯一来源。 顾笺的离开,仿佛也带走了他的一部分情绪表达与感知的能力。 ——直到某次从学校回荣森家的时候,楚霁推开门,却得到了一个久违的拥抱。 楚霁已经记不得那天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他只记得那个拥抱与顾笺的不太一样,带着一股浅淡的薄荷香气,温暖而又宽厚。 那天下午,已经从军校毕业的林晞温柔地环抱住楚霁,眼角带笑,以一种十分自然地语气对他说:“小霁,欢迎回家。” 楚霁下巴搭在林晞的肩膀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一刻,顾笺被处决以来所有被平静表面压抑住的激烈情绪,全都如同放闸的洪水一般,汹涌而至。 或许是这个拥抱太过温暖,也太过久违,楚霁在原地僵立两秒后,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把回抱住林晞,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痛哭出声:“哥……” 他哭得那样伤心,抓住林晞的手就像是想要抓住那天晚上那个听话回了学校的自己。 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学校就好了。 如果他早一点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好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类和变异种之间的区分就好了。 如果…… 数不清的念头在脑海里一一跳出,林晞就那样任由他抱着,手心在他背上一下下顺着,直到大半边肩膀都被哭湿,听到楚霁的哭声渐止,才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开口:“好啦,好啦,哭完了就快来吃饭吧,我特意学了几个菜,你尝尝,做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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