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欣喜若狂,刚准备热情洋溢地赞美体贴的英国佬,他就把伞猛塞进我的手里。握到伞柄的那一刻,毫无准备的我险些骂他畜生——这把做工考究的男士长柄雨伞至少有两公斤重。
我挤出一丝愠怒的微笑。
起初我以为他是来帮我的,结果他却是故意来看我笑话的,我立刻生起气来。
“您在那看了多久了?”
“刚到。不过,你们法国人出门都不看天气预报的?”他若无其事地叼着香烟,微眯的浅绿眼睛仿佛会笑,“至于我嘛……lady(美国大兵笑话,熟络的长官会调侃关系亲密的士兵为girls或ladies,但称呼陌生人则挑衅意味很强),你之后记得把伞还我就行……请离我稍微近一点,我的烟会被雨水浇灭的。”
这种话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侮辱,做女孩或许确实挺不错的……女孩子的衣服款式可不是乏味无聊的男装可比的。有时候我实在感觉单调,还会去女装店挑些花哨些的中性服饰呢。
我在心里冷笑,特意把自己的嗓子捏得尖细,念着法语讥笑着回答他:“哦,谢谢您,夏洛特(查尔斯的女版名)……您可真是位彬彬有礼的好人啊。”
事实上他说的并不是lady(女士),而是苏格兰语中的laddie(老兄、小伙子)——好吧,因为我的无知,他蒙受了不白之冤。
但他只是向我眨眨眼:“好吧,尊敬的萨列里。害你淋雨,也有我的一部分责任嘛……走,现在我请你喝杯热咖啡,账记在我头上(It's on me)。”
那把伞的重量让我气得想骂人。我更加坚信他是故意捉弄我的,但看到他单手挥洒自如的模样,我实在又骂不出来……骂他,似乎显得我太小气了。
在咖啡馆里,他说明这把伞的重量是标准的2.4公斤,吸水后会更重……好吧,这英国佬真是十足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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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dy和laddie:这里显然是身为苏格兰人的查尔斯在向法国人表示亲近,但被对方误以为成了一种极不礼貌的羞辱
第4章 高雅艺术
鬼才晓得,查尔斯怎么会去约我看音乐剧。这倒不是不高兴,只是我很惊讶于他竟然能这样精准地猜中我的爱好,毕竟这个爱好可算不上特别大众。
他的电话是见面当天深夜突然打过来的。托了不列颠的福,仅仅跨越一小片海水并不需要我专门去倒时差。但我因为某些奇妙的原因一夜未眠。
养父养母喜欢音乐剧,各种语言的都喜欢,连马尔切罗那小屁孩都迷恋得不行。我的确从小痴迷小提琴,但即使这样,没有受全高等教育的我一开始也很难说对这种陌生艺术形式有什么特殊的兴趣。但养父坚持说音乐剧雅俗共赏,一定能赢得我的欢心,就把我拖去了现场……好吧,后来我在米兰的艺术大学经常从建筑设计的课堂逃走然后跑去上表演课,多少也出于这种喜欢。而且时至今日,我依旧喜欢收集票根和导读手册呢。
我问查尔斯会不会穿上正装,他露出柔和的微笑:“音乐剧是雅俗共赏的艺术。不管怎样,穿衣自由还是您自己的。”
这句话让我觉得好笑。他准是以为我是那种分不清音乐剧和歌剧的大老粗呢。于是我告诉他:事实上,我是专业的音乐剧演员。
我的养父叫伯纳德·威尔吉利奥,留着一头黑发,肩膀瘦削,相貌平平,下巴上没有一丝胡渣。他不是个十分典型的意大利人,但希腊智者一般沉思的额头让他显得很可靠。他像是要做大事的人,灰中带黑的圆眼睛里流露圆滑与老成,黑眼圈里却隐约透出过劳死的征兆。他是条性格冷酷的笑面虎,白净的面皮上年纪轻轻就糅合了挑剔与刻薄——他是那种适合被关在瓶子里吃光同类的蜘蛛,但不是适合驯服的对象,这一点即使是他的生父也不得不承认。
这就是我最忠实的观众。我的演出他是一场也没落下,连自娱自乐的乱唱他也固执地要听——此时歌词都被我即兴改编得面目全非,圣歌都成为了一些亵渎意味很强的坏歌。原本我以为自己找了个偏僻去处,刚洋洋得意地唱了几句,一回头就发现养父正在我不远处大笑着鼓掌。
我的歌声戛然而止,一时间羞愧难当。
“唱下去,克里斯蒂安。”养父笑眯眯对我说。
我不禁热泪盈眶。让养父听到我唱那几支泄愤的歌,就仿佛他在视.奸我的灵魂。
“或许你可以去意大利的佛罗伦萨看看。我想,或许你会喜欢那里湛蓝的天空的。”我这样告诉查尔斯,故意用一种迷离恍惚的忧郁目光仰视天空:“但我已经在佛罗伦萨住了14年……不得不说,佛罗伦萨的天空简直和那不勒斯的海水一样蓝。”
他笑着低下头:“您是位法国人呢,不能讲讲自己的国家吗?”
“我出生在法国里昂。她紧邻法兰西最大的两个红酒产区(博若莱产区和罗讷河谷产区),有历史悠久的歌剧院和教堂,以及全法国仅次于卢浮宫的博物馆。另外,还有足以以假乱真的彩色壁画。”
“里昂是好地方,她是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作者)的故乡。我喜欢他和他的童话书。”
很高兴他喜欢《小王子》和圣埃克苏佩里,以及我的家乡里昂。
查尔斯是个学识渊博的聪明人,无论和他聊什么样的话题他都不会一窍不通。他也时不时去看音乐剧,因此我们几乎算得上一拍即合。
他尽管嘴上时而刻薄,其实是个随和大度的年轻人。他思想倒算得上开放前卫,但又偏偏摆脱不了英国人那种死板迂腐的着装气质。就像我印象里的德国人和俄罗斯人大多都钟爱深色的冲锋衣一样,他时常披着风衣,围巾或垂在外套与马甲之间,或系得紧紧的,戴上手套,出门还拎着一把权且充当手杖的枫木柄伞——却从来不撑开。下雨了,他把高高的风衣领子往上一扯,就能默不作声地继续走。
“听说英格兰人喜欢暗淡的风衣围巾,下雨不打伞。我一直坚信这是对你们的刻板印象。来了才知道原来都是真的。”我打趣道。
他微微一笑,语气轻柔而放松:“我有充分的理由反驳你。其实,我来自苏格兰爱丁堡。”
“好吧,那你们的民族服饰是……”我绞尽脑汁地想着,“短裙(克里斯蒂安在此处念的是skirt,属于冒犯)?”
他微微睁大眼睛,愣了,但很快脸上慢慢绽开柔和的笑容。
“短裙(kilt)是苏格兰人的正装礼服。我可以向你承诺自己是如假包换的苏格兰人,难道你觉得喝嗨了的英格兰人会把你从酒吧里解救出来吗?”他回答我,接着友好地握了握我的手掌,幽默地向我眨眨眼:“小心啊,亲爱的萨列里。看在我们都反感英格兰贼的份上,我一直还挺喜欢法国人的。所以,别辜负我的信赖,好吗?”
这并不能完全怪我。在我看来,他的口音是很纯正的牛津腔。他的相貌也不像红发的苏格兰人,我猜他的血统反倒更接近北欧。他拥有那种颜色很浅的金发,在我印象中似乎小孩子的头发颜色才会是这样的浅。西欧的金发儿童很多,但随着年龄增长,颜色往往越来越深,但他依旧保持着幼儿般漂亮的发色,还有灵动而清澈的浅绿色眼睛。
这份突如其来的友谊缓慢升温。我挺喜欢查尔斯,因为他审美不错,人品也好得不行,遇到烂歌也不会像我一样立刻骂出声。无论是谁都很难从查尔斯的嘴里撬出一句称得上尖锐的批评。
他的确算得上宽容大度,否则他在听到我把他叫做“English”、而且管他们的裙子叫“skirt”的那一刻就该揍我了——那跟当着意大利人的面往意面里加巧克力酱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如果我敢在我的意大利养父面前做这种事,下场一定会非常惨)。
有一次,一个咖啡馆门口的男孩子拉住我们,恳求我们听他自创的歌。我不想理这个年轻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我在佛罗伦萨的广场上也看见过不少,每次都生气地把他们赶走。但查尔斯微笑着,欣然接受了他的请求。
很快,他就尴尬着脸,焦虑不安地低头假装喝他那杯其实已经空了的咖啡。当意识到其实咖啡已经一滴不剩了的时候,他哆哆嗦嗦地捏扁了纸杯。
我扭头看他的眼睛,发现瞳孔几乎缩成了针眼大小。这副恼羞成怒的惊愕表情险些把我逗笑。
我不敢说自己是专家,却也略通些通俗歌曲。要我说,如果我以后是这孩子的导师,我会让他延毕至少两年。如果他胆敢把乐谱交给我看,我甚至不会用它擦鞋,而会拿去擦厕所,诚恳地指给他看,告诉他这才是他的作品应该待着的地方。
听男孩子一曲唱罢,查尔斯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才开始了他的乐评。
“我不是专业乐评人。但你知道我们怎么区别天才和科学家吗,中间其实只是隔了一层薄薄的纸。”
他的语气很委婉,很诚恳,居然胡扯了足足五分钟的废话。
他问男孩:“亲爱的,你今年多少岁?”
“刚满十八。”
“好样的,在我看来,你属于未来可期的潜力股。”他郑重其事地说道,往男孩子的手里塞了张20英磅的纸币。“你没准将组建未来的Linkin Park(美国摇滚乐队林肯公园)……这不是我的施舍。只希望你以后开演唱会时,千万要给我留张好门票啊。”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听到这虚情假意的奉承,高兴地抱着吉他连连鞠躬,眼泪都几乎掉下来了。我想查尔斯是真的认真听完了那几乎可以用“垃圾”来形容的烂俗旋律。真是种可笑的执着。
真正未来可期的歌手这种时候早该出个人专辑了,我的苏格兰朋友干嘛要编这种没意思的谎话骗人呢。
见我正极力憋笑,他很不服气地瞪我:“你在怀疑我对Linkin Park的喜爱吗,我可是不止一次去过演唱会现场。”
“我没有怀疑你对Linkin Park的喜爱。”我看着他,向他幽默地眨眨眼。“但你说得很不错,蒙哥马利。要是派你去写那种又臭又长的烂片评论,好多影评人都要因你而失业了。要是你向为论文发愁的大学生们收钱,专职给他们做枪手,我想你会荣登青年富豪榜。”
他笑了,瞥了我一眼:“It seemed an elegant solution(这答案看起来挺优雅,出自音乐剧《日落大道》),但您也别太得意忘形,尊敬的萨列里。早知道我第一天认识您的时候,就该让您跟苏格兰场的先生们交个朋友。他们一向比我这只配写烂影评的、刻薄又死板的苏格兰佬通情达理得多,也一定会愿意耐心地和您聊天喝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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