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辱和惶恐让克里斯蒂安寝食难安。他把窗户全部封死了,门上还安了把崭新的大锁。三周后他不放心,不厌其烦地换了把新的。这只可悲的惊弓之鸟保持了这样的习惯足足四年。
他在米兰的艺术学校念了四年书,念建筑设计,可他总是喜欢跑去上音乐剧表演的课。大概因为他总是三心二意,即使聪慧如他,最终居然也延毕了一年。真蒂莱斯基的复制品在他毕业退租的那天才拿了下来,并被妥善地放进箱子里。
“亢奋和觊觎演的很出色,纠缠和脆弱也表现得恰到好处。我喜欢那句Mon talent sonne faux(我的才能徒有虚名)。但部分唱段你用力过猛,不像是嫉妒,反倒像是因恨意盘算把莫扎特撕碎吃掉的恶狼一样。”在一场演出后,年长的女演员这样告诉克里斯蒂安。她亲昵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不过,我怨气冲天的小美人(my angry little beauty)啊,站在台上时您真可谓光彩照人。”女演员心想:其实他已然是位出色的音乐剧演员,远比他自认为的要好。
再过两个月,等过完生日,克里斯蒂安·萨列里就将满23岁。听闻前辈的夸赞,他挤出一丝谦逊的微笑:“您过奖了,女士。我还有许多不足。”
毕竟我是克里斯蒂安·萨列里,不是安东尼奥·萨列里。即便同姓,我也不是他。克里斯蒂安没精打采地想着。鬼知道他为什么会比扮演莫扎特的演员年轻那么多,这让他很费解。
但他还是时刻准备拿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谦虚假笑。他拥有一副精致的皮囊,无论何时,笑起来都是非常迷人的。看来,他的确没有一节表演课是浪费了的。
他故意漫不经心地问道:“我亲爱的父亲伯纳德在哪?”
“抱歉,克里斯蒂安,今天他少见地没能到场。”
得知养父已经忙到没空来看演出,克里斯蒂安的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他压抑着内心的狂喜,微笑着点了点头。其实,当他抬高眉眼、视线向上时,不但毫无卑贱之色,反倒显得忠心又多情。无数条灵魂曾沦陷于这双含笑的琥珀色美目里,像是蜂蝶淹溺于食虫植物的甜美陷阱里。他们总是浑然不觉地上了狡猾法国人的当。
会好的,克里斯蒂安。他用自我麻痹的安慰拼命告诫自己。他的确已经受够了威尔吉利奥们的压榨,宁可穷尽自己卑微的一生诅咒他们下地狱。复仇的怒火正在他的心里燃烧。这一次他发誓要让母亲和自己统统得到解脱,而且要让威尔吉利奥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群输得彻底。
他的脸上挂着意味隽永的微笑。只要他不说,没人会以为他在盘算着寻仇。毕竟,他的笑容总是那么谦卑纯良,像只无辜的乖狗。
他虔诚地亲吻了自己的右手手指——这倒不是自恋,而是在向生养他的母亲感恩——感谢她把他生得那么漂亮。黑色的指甲油跟他的红发很相配,红与黑,这是个好兆头——也可能是个坏兆头,但克里斯蒂安愿意相信前者。
“是的,一切都会好的,我亲爱的克里斯蒂安。”他喃喃地告诉自己,嘴里俨然重复的是许多年前母亲说过的话。“唯有天父的身边才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
第25章 渎职
9岁,我对母亲被关进精神病院前的记忆停留在了那一天。被胃痛折磨到死去活来的我在母亲炯炯的视线下一声也不敢吭。我忍着痛,面对她亲手为我精心制作的晚餐,实在没有胃口,也不敢不吃——我实在怕她责怪我狼心狗肺。但要是她温和地冲我笑,说“你不吃也没关系”,那就更可怕了。因为那常常意味着接下来将要忍受长时间的绝食和饥饿。我们家并不算富裕,那是严厉的母亲对幼子暴殄天物的惩罚。
我勉为其难地吞咽她的晚餐,向她微笑。她的手艺很好,那天做了放了鸡肝、煮鸡蛋和腌鲱鱼的里昂沙拉(Saladier Lyonnaise)。但那滋味太让我难受了。那层次分明的口感和香气只让我恶心得想吐。最后我在她温柔而怜爱的注视中勉强结束了这顿难以忍受的晚饭,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柜子里有胃药,但那也只有在夜深人静、母亲睡熟后我才能去拿。我不想让我所爱的母亲看到我脆弱虚脱的模样,她会心疼到哭出来。作为可怜的单身母亲,她的精神状态其实很差。不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我不会麻烦她带我看病。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唯独不想惹她伤心。
她爱我,我的痛苦却也难以言说。我躺在床上,半梦半醒,做着难以言说的混乱噩梦,比如母亲强迫我和她殉情。
直到确信她已经睡熟,我才强忍着想吐的恶心感,拖着自己疲软的身子打开医药箱。因为怕开灯会惊醒母亲,我只能凭感觉胡乱抓几盒药(好在只有常用的非处方药。不过它们之间是否还会产生其他副作用,我就无暇顾及了),每盒扣出两颗或者一颗,不管三七二十一用温水一股脑吞服下去。
我的母亲真的太爱我了。她忍受了生育的痛苦,经历了被丈夫抛弃的灾难又挺过了家庭主妇再就业的考验,自己活得那样辛苦,却想把所有最好的都给我。这世上除了她,没有人会对我那么好了……我不禁要怀疑起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母亲,好到我直想哭。我很感激她。作为回报,我也会努力做个不给她惹麻烦的好儿子。
因为热水的温度和得到满足的虚弱心,我胃部的痛楚也缓解了不少。不一会儿,我抱着药箱,竟痴痴地生出了一些朦胧的幸福感。我哽咽着,一边微笑,一边流眼泪——那时我的所有满足感几乎完全来源于这哄骗般的自我安慰,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想活下去。
想必那时9岁的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显得诡异而扭曲,那从后来我母亲那副惊恐万状却又火冒三丈的表情就能看出来。她准是以为我被恶魔附身了。
“克里斯蒂安!”房间的灯亮了,母亲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歇斯底里地大叫着,美丽的长发胡乱地束起,凌乱而狼狈,丝毫没有平日里那个健谈美丽的法兰西淑女的半分影子。她恶狠狠地盯着我,仿佛在质问: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可是你的亲生母亲!
她的睡眠很浅。即便我动作很轻还是被她察觉了。她的手里还握着刀,恐怕是以为家里又进了小偷,打算殊死一搏。
她像头暴怒的母狮子一般扑向我。我只听见厨刀落地的声响,随后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被她毫不怜惜地狠狠按进床榻,手腕也被她牢牢扣住动弹不得。她举手要揍我,我既委屈又害怕,只好悲啼着祈求她的宽恕。 “妈妈,现在我真的好痛苦!”
听到这样的话,母亲忽然放开了我,捂着脸痛哭起来。
“天啊,克里斯蒂!看看你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她在为她和我两个人哭。为她自己的命运,也为她身为母亲的失职向我道歉。
母亲波格丹娜出身巴黎的一个精英家庭,曾是个美丽而聪慧的艺术学博士在读生,画得一手好画,也学得一手好小提琴。她曾经拥有一切,爱、祝福和尊重。如果一切顺利,她这辈子都能拥有令人艳羡的掌声。但她却中断学业,好和我那无才无德的父亲鲁德维科来次“爱情大逃亡”,而且愿意为了所谓的真爱放下身段,给鲁德维科当家庭主妇……不过她的家人终究是开明的,虽然不支持,但也不至于为了这么点破事儿和她断交。她是大女孩了,当然有权利为自己的人生做主。
真正提出断交的不是波格丹娜的亲人,恰恰就是她自己。波格丹娜是个很有主见而又趾高气扬的精英大小姐。鲁德维科逃跑之后,心高气傲的她后悔不迭,又实在感到丢脸,索性逃到了里昂定居。
里昂不是她的故乡,而是鲁德维科的。或许她还在隐隐期待着能在这里和前夫重逢——但要是真的让她在里昂逮着了鲁德维科,我确信她不会吻他,而会拿刀极其残忍地劈死他。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是个聪明女人,费尽千辛万苦,即使在完全陌生的里昂也找到了合适的工作,也得到了邻人的敬重。她一直努力而又自律,没有沾染过一丝恶习,反倒将生活布置得井井有条。家门前还被她种满了漂亮的荷兰菊和雏菊。
但她本可以活得不那么辛苦,只要她继续回到巴黎和她的亲属们待在一起。
是自尊与倨傲不允许她低头认错。我想她一定恨透了我父亲,还有这个世界约定俗成的一些规则。她不知道她犯了什么罪,也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既然我们都是无辜的,那为何我们总是活在悲伤之中呢?
我意识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事实——理论上,犯下罪恶才会招致不幸,但在这个世界上,遭受不幸的人绝对比犯下罪行的人多得多。那多余的那些倒霉鬼,都是怎么被那无所不能的上帝挑选出来的呢?难道他只像个赌鬼一样坐在牌桌前,一边调笑一边掷骰子,恰好砸到哪个人就让他倒霉吗?原来我们苦苦恳求着的那个人从来不是什么至高无上的神,一直只是一个轻佻的赌鬼!
母亲擦干眼泪,向我温和地笑。
“当然了,克里斯蒂安,我是你的母亲,我当然会永远爱你……不,只有我,才会无条件地永远爱你。”她亲吻我的额头,还有令她引以为傲的和她相像的眼睛。她捧住我的脸颊,眼神虔诚而又真诚。
“来吧,亲爱的克里斯蒂安。我爱你超过一切,超过我的生命。”她轻声在我耳畔喃喃道。“你那令人作呕的父亲已经把自己卖给了魔鬼,而你会到上帝那里去……这世界实在太恶心,唯有仁慈的天父身边才什么都不缺。”
即使我只有9岁,也知道“上帝的身边”意味着什么。或许死后真的有天堂吧,我不确信,但也不会拒绝她。我相信母亲是真心为我好的。要是天堂里也有棋牌桌……让我仔细看看神们都是如何操纵这个世界的规则,也好。
虽然我很怕死,但还是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她松了一口气,便用一根纤细的皮带勒住了我的脖子。
那真是最无望也最黑暗的一天。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她没办法干净利落地弄死我,反倒让我忍受了持久的巨大痛苦。求生本能逼迫我用极其惨烈的尖叫声叫醒了邻居。他们手忙脚乱地砸开门把母亲控制住,救下我后又去报警——哪怕他们只是晚了一步,我准要在生母的宗教狂热中就此丧命了!
他们慌张地讨论我应该住在谁家。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外祖父母,但他们却意外得知我的母亲早就因为私奔跟她的家人断交了。
怎会如此,怎么会有人在还没出生时已然要使他的至亲蒙受奇耻大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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