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四分五裂的葱油饼,猞猁突然不想这么着急走了,陈玉衡说的没错,这些盘缠还能将就四顿,等吃完这些油饼再走也不迟。 (三) 陈玉衡一连几天都鬼鬼祟祟的,早出晚归,专挑猫儿哥睡觉的时候偷摸的出去,给人看病和相面赚来的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猞猁睁只眼闭只眼,晾他也干不出什么缺德事,就由他去吧,爱干嘛干嘛,只要陈玉衡管饭就行。 某天傍晚陈玉衡从外面回来,手上却多了一个编制精细的竹筐,陈玉衡颇为满意地端详着竹筐,用毛巾一点点抠掉缝里的泥,擦完后又抱着竹筐抚摸许久。 猞猁极少见过陈玉衡这么在意一个东西,不就是个破筐子嘛,有什么好看的?就算搂着它睡觉也变不成金子。 “猫儿哥你知道吗,古人养猫是要择良辰吉日娶入家门的,契书和聘礼都不能少,猫呢要像新娘子一样,坐着红竹筐回家的。”陈玉衡说着,从布袋里抽出一块红布,两角系在竹筐上,“猫儿哥,你跟着我都快十年了,我还没正儿八经娶你进门呢,咱穷归穷,老祖宗留下来的仪式可不能少。” 呵!你个蠢道士吃了雄心豹子胆!老子是都快赶上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么大了,就你还娶我呢! 陈玉衡认真地摊开纸,研了磨,拿起毛笔却发现早已忘记了契书怎么写。《象吉备要通书》上讲,需在契书上写明纳猫的日期,猫的特征、性格等等,还须在纸张中间画张猫的形象图出来,请西王母和东王公做见证人。 “哎呦坏了,”陈玉衡无奈地放下毛笔,悲伤扶额,“师父教的契书格式——我给忘了…” 忘了正好,谁要你娶。 “不过我记得中间是要画你的形象来着,猫儿哥你坐好,我照着你画!” 画画画…老子才不听你的呢!你的画充其量只能辟邪用好吧。 会做菜和会画画是两码事。陈玉衡在作画方面属实没什么天赋,这点猞猁深有体会。曾经有个老翁的孙女丢了,想张贴寻人告示,却苦于家中清贫,请不起画匠。陈玉衡自告奋勇地跑过去帮忙,按照老翁的描述给小女孩画像,画完的那一刻老翁眼泪纵横,不是感动的,而是觉得寻孙无望了。 “啊呜!啊呜!”猞猁跳上竹筐,对着陈玉衡叫道。 “啊?” 猞猁看了一眼竹筐,又转头看着陈玉衡,连续叫了好几声。 “怎么啦猫儿哥?”陈玉衡站起身,径直走到竹筐旁边,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你想进去试试?” 进你个大头鬼。 不等陈玉衡做出反应,只听得耳边莫名传来一阵风声,再看面前的猫儿哥,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双腿向下弯屈,然后腾空跃起,陈玉衡惊得张着嘴,猫儿哥的身影映在他的瞳孔里,越来越小,然后又越来越大——陈玉衡甚至忘记了躲,后背被重重踹了一脚,整个人狗啃泥般扑进竹筐,这还不算,等他费劲巴力从竹筐里爬出来,猫儿哥早已叼着红盖头在外面等他了。 “咳咳,就算你想娶我也不至于下手这么狠吧…”陈玉衡被刚才一番操作整得灰头土脸的,鼻子还擦破了一块儿。 猞猁嗤了一声。真没劲。都这副模样了还嘿嘿地笑呢!莫不是个傻的? 猞猁将红布丢在一旁,跳上了桌子。 “别生气嘛,猫儿哥。”陈玉衡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红布,爱惜地用袖口擦拭着,“你知道嘛,古人娶猫都要下聘礼的,家猫的聘礼是盐和糖,野猫嘛,就是一串小鱼干儿,所以我娶你得准备鱼干儿,你想娶我的话自然也不能空着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第二天清早儿陈玉衡睡醒就发现猫儿哥不见了。 屋子就这么大,猫儿哥会跑到哪里去呢? 陈玉衡焦急万分,以至于裤子都穿反了,他急促地推开门,准备去外面找找,门一打开差点被地上的东西绊倒,再一看地上竟摆着一大堆东西,除了盐、糖和小鱼干外还有鸡、鸭和点心水果,猫儿哥神采奕奕地坐在旁边。 “这这这…你昨儿晚上是去偷东西了?” “偷?怎么能叫偷呢?姓李的员外为富不仁,欺压百姓,拿他点东西怎么不可了?” “唔…这样啊。” 这些年猫儿哥总是时不时地对他传音,但猫儿哥的传音往往是出其不意的,等他再问时却又得不到回应了。 不过猫儿哥肯定不会随便偷东西的,猫儿哥的品性他最清楚,虽然脾气差了些,可也绝对不是偷鸡摸狗之辈。 “嫁妆都准备好了,猫儿哥,你这是非娶我不可啊。” …… “不过也还好,猫儿哥就猫儿哥吧,像我这个穷样儿也讨不到媳妇儿。” (四) 崇祯十四年·夏 “猫哥,天好像快黑了。” 这天——早就分不清昼夜了。 “人们没的吃就去抓街上的老鼠,然后大批大批地感染瘟疫,导致大明子民难以抵抗外敌,节节溃败。你说,这场劫难到底该怨谁呢?” 猞猁已经陪在陈玉衡身边快三十年了,亲眼看着他从懵懂少年到两鬓斑白,这些年里陈玉衡变化了不少,唯一没变的就是爱管闲事的性格。猞猁有它自己的计数方式,每跟着陈玉衡做一件好事就从树上折一段枯枝,几十年下来枯枝已经在墙角堆出了尖儿,其中还不乏有些硬的被燕子叼进了窝里。 “唉,谁也怨不得啊,耗子得吃饭,人也得吃饭。都是积贫积弱攒下的祸根。” 从气候无常天灾频发。 从地主官绅沆瀣一气。 从流亡灾民放火抢粮。 从运输部队克扣军饷。 症结早就产生了,也许就在太阳炙烤大地的那个午后。 猞猁活了很多年,也见识过大大小小的瘟疫,它知道有种法子可能会对感染疫病的人产生效果,可它不敢告诉陈玉衡,以陈玉衡的性格,一旦知道了这个方法估计会天天跑到街上救人,它不想看着陈玉衡也感染瘟疫。 “猫哥,我这个人窝窝囊囊大半辈子,没娶上媳妇,没置办家业,从来都住在这个破房子里,穷困潦倒的,时间过的可真快啊!”陈玉衡长叹一声。现在的他已经到了二十多年前师父那个年纪,每次下过雨陈玉衡总会照着地上的水窝窝打量,毕竟是老了,脸不如年轻时滋润了,下巴也长了长长的胡子,可为什么就不出师父那般仙风道骨的模样?到底是山上的风水养人还是他本来就不是修行的面相? 陈玉衡想不懂的时候索性就不去想,管他适不适合修道,当个和蔼可亲的“邻家老头”多好,如果一直待在山上也遇不着这么多有趣的人和事。 即便猞猁不教他治病的法子,陈玉衡依旧天天闲不着。陈玉衡识文断字,帮邻居乡里念信写字不成问题,哪家的儿子传信报平安,哪家要写状子,哪家人死了要写祭文,通通来找陈玉衡,那些识字的先生害怕染上鼠疫早就闭门不出了,唯有陈玉衡照单全收,若是有钱给他,他就拿着,没钱的话也不要紧,只要道声谢就可以了。 每当这时,猞猁总会坐到桌子上给他撑场面,单主没法当面取信的时候,它就帮陈玉衡把写好的书信送到单主家里。猞猁也想替他多分担些,不过它更担心的是陈玉衡的身体。 猞猁一看就知道他这是怎么回事,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猫哥回来的时候嘴里咬着一条水蛭,水蛭能吸血,它从前见过有大夫通过给病人放血从而医好鼠疫。 “猫哥…你这是要干什么?”陈玉衡躺在床上,胸腔艰难地起伏着,看到猫哥回来,强撑着神子想坐起来。 猞猁没理会他,反而毫不犹豫地撕开陈玉衡的袖子,将水蛭铺到他胳膊上。 “嘶——” “忍着点吧,多爱惜爱惜自己,命可就这么一条。” “好…好,我听你的。” 陈玉衡卧病的这些天,猞猁总会从外面带回来些黄连、半夏、丹皮之类的草药,强制陈玉衡熬汤喝,如果陈玉衡不听,它就用大爪子揍他,陈玉衡没有办法,只能依着它来。 病还没好利索,陈玉衡又开始忙了,这回不再是代写书信,他翻出几年前的木箱子,改装了改装变成便携的药箱,他想着既然猫哥的法子管用,何不推广下去救更多人? 就这样,陈玉衡成了城里唯一懂得医治鼠疫的人,猫哥给的方子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成了对抗鼠疫最管用的方法。 小城里的鼠疫是得到了抑制,其他地方依旧饱受疾病肆虐,陈玉衡又何尝不想将余生化作一名游医,走到哪儿救到哪儿,让人们不再受病痛折磨。 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是在有些困了,好想长长地睡一觉。在梦里,他看到了许久未见的爹娘、师父,还有多年前他被罚站的那片围墙。 阳光是那样明媚,照耀着围墙边的小树,一人,一猫无忧无虑地躺在墙根打着呼噜,任由屁股被炎热的土地烙的生疼也不愿挪窝,仿佛一动弹,这幅美好的图景就会随着风烟消云散。 陈玉衡最后的几天里,只有猫哥陪在他身边。猫哥总能看到他的丹田上方虚浮着一团气,以前常听前辈们说,这口气是生灵的命魂,本该存在于他们体内的。一旦这口气散掉,命也就没了。 所以猞猁用爪子去触碰那团气,想把它按回陈玉衡体内,可是它使出浑身解数也还是触碰不到,那团气若即若离的,如同昭示着它终将散入空中的命运。 “…猫儿哥,你在抓萤火虫吗?” 陈玉衡一句话将它带回二十五年前的晚上。 …… “唉,今天阴天,不能数星星了…不过没关系,猫儿哥,走,咱们去抓萤火虫。” …… “猫儿哥你看,有了这些萤火虫,咱们在屋里也能看星星!唔…最亮的那颗是我,叫玉衡,你记住了嘛?” …… “猫儿哥,我娘生了十二个孩子,我上面还有八个哥哥两个姐姐,要不你就做我的九哥吧,入我陈家的族谱,这样我陈玉衡也算有仙缘的人啦!” …… 陈玉衡…你是要死了么? 猞猁是本是山林野兽,桀骜不驯,吃肉饮血,对生死从来都没有什么概念。 可为什么——明明快要死掉的是陈玉衡,而感到悲伤的却是自己呢? “猫儿哥…”陈玉衡慢慢地抬起胳膊,他好想再摸摸猫儿哥的头,无论何时,只要猫儿哥在,他就会感到无比心安。 “玉衡…北斗七星里的第三颗,你要记得我啊…” 猞猁将脑袋埋在他的臂弯里,一如几十年前他们守着两块葱油饼在破房子里将就的那晚。 也不知他听到没有,等猞猁抬起头看他的时候,人已经咽气了。
63 首页 上一页 60 61 62 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