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蓝一也是如此。 以前还只是怀疑,当听到左蓝一亲口承认他凭借《金错刀行》进入林儿意识的时候,韩川彻底确定了,如今的左蓝一应该就是百年前的那位。 陆书鹤工于心计,处心积虑地攀附权贵,踩着别人的骨血一步步地往上爬,爱人、朋友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左蓝一同样工于心计,只不过在他庞大复杂的计划里,连他自己都没有放过。 只是没有想到,百年之后他俩居然走到了一起,真是既讽刺又可笑。 不过韩川不会再办蠢事了。这辈子的左蓝一就是他自己,和那早死了好几百年的陆书鹤没有任何关系。 “我在附近订了餐厅,咱们边吃边说!” 左蓝一知道韩川不同于张云烟,他是在乎轩佑的,因此和他说话用不着卖关子。 “你…当真要这么做?” 韩川怎么也没有想到左蓝一居然可以为轩佑做到如此地步。 “韩老师,你也希望他能放下本不该由他承受的苦难,像正常人一样轻松地活着,对吧?” “我知道。”双方对视一眼,韩川动动嘴唇,迟疑不决道,“可…就算你真的这么做了,你死了,轩佑还要继续遭到反噬…他的寿命不久之后也会被损耗干净。” “不会的。”左蓝一轻轻笑了笑,“结契有很多种层次,死契和活契本身就不一样,一个能救人,一个能杀人。” “蓝一,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要想救轩佑,自然得问个明白啊。”左蓝一苦涩道。 “当然不甘心啊,韩老师。” 在左蓝一坚定的目光中,韩川敏锐地捕捉到一缕淡淡的失落。 “可我没有办法了。要么移花接木,让轩佑彻底解脱,要么在我死后,他一辈子都陷入痛苦当中,浑浑噩噩地活。” “韩老师,如果是你,会如何选呢?” 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崩溃吧… 韩川默然低下了头。 要说最该死的,恐怕是他韩川啊…打着寻找林儿转世的旗号白白多活了好几百年,麻木、胆怯、自卑,连最在意自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只会一次次地索取,害的杨桃神位不保…这样的人下一万次地狱都不够啊。 韩川听张云烟说起过渡命之术,而他的寿元被杨桃修改过,应当是无穷尽的。如果用渡命术将他的寿元渡给左蓝一,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了。 韩川愈发感到纠结。 轩佑独自承受了诸多苦难,背负着本不该由他承受的坎坷,如今与左蓝一情意相投,却不得不面对生离死别,这些韩川都看在眼里。 倘若现在无牵无挂,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命渡给左蓝一吧? 只可惜他这性命是杨桃给的,杨桃不计回报地为他做了那么多,他不该在这个时候一走了之,而且…他也真的放不下杨桃。 抱歉,我不能渡命与你。 “你这么做…如果哪天被轩佑知道…” “确实需要你们帮我瞒上一阵儿。”左蓝一道,“后面的事我已经安排妥当了。” 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他到底是轩佑还是左蓝一? 不过想想看,如果轩佑拆掉枷锁,变得开朗活泼,倒也很不错呢。 “续命的事就交给我吧…我需要你的命魂灯,”韩川紧锁眉头,“…大概能维持一个星期左右。” 其实每个人都有命魂灯,每个人的命魂灯也不尽相同,常言道“人死如灯灭”指的就是这命魂灯。普通人的命魂灯是燃在体内的,也就是丹田之中的一缕气,人在弥留之际,往往呼吸微弱,而呼出的最后一口气,却是悠远绵长,等这最后一口气散尽,命魂灯灭了,人也就归西了。 其间不乏有心怀不轨之人利用命魂灯搞事,例如得罪了方术师,方术师会把你的命魂灯牵出来,在命魂灯上大做文章,到时候是死是疯可就说不准了。 韩川经历第二世的时候,原本已快到大限之时,那时林儿的转世病重,为了多陪他一段时日,韩川死乞白赖地求杨桃续命,杨桃不忍,于是牵出他的命魂灯多续了几天。 “蓝一,轩佑既心悦于你,你又如何能保证七日以后他会忘掉你呢?” “韩老师,你放心好了,”左蓝一深呼吸,道,“我不会做对轩佑不利的事。” “你…” “你还想问什么?” “…你在幻境里还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韩林儿潜意识里四个最重要的时刻,除了林儿外只有一个人在幻境里出现了一次以上,故事开始时他在,故事结束时,他最后离场。” 语毕,韩川早已潸然泪下。 生前不系黄金带,身后空馀白玉簪。 白石皆成佛,苍头半是僧。 半世为君,半生为臣,磕磕绊绊走过数十载,在兵戈扰攘的年代,拥有此等缘分已经无比珍贵了。 无论枫月晚舟,还是孤舟枫月,这跟发簪都是林儿留给他的唯一信物。 张望月,张云烟,左蓝一,轩佑,甚至包括他自己,他们的执念都太深了,半生囚于看不见摸不着的执念之间,作茧自缚,纵火自焚。杨桃是神,自然比他们这些凡人看的都明白,可看明白了又怎样?世事浮沉,人间冷暖,终归做不到袖手旁观。 韩川乘着月色,踏上那条他走了几百年的石板小路。经年累月的雨水冲洗下,听雨轩的门前的石狮子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韩川放慢脚步,仰头看着这朱红色的大门。杨桃总说他心思细,可他这些年里他无数次扣响听雨轩的门,却从未留意过门前的青苔已经蔓延至墙壁,他来这听雨轩从来都只有一个目的——向杨桃索取。 烛台还摆在外面,蜡烛却熄灭了,不知是风吹熄的还是魏凌霄忘了续上。杨桃犯了神界律例,说不定魏凌霄已经押他回去了吧?那这听雨轩还会有人吗? 韩川抱着试试的心态轻扣听雨轩的门,接连几次都无人回应。 可能…这里真的没人了吧。 可是不来听雨轩,我也不知道该去哪了。 韩川没有家,每隔十来年都要换个住处,在他漫长的生命里,十来年不算长也不算短,就是刚刚能让人能感受到归属感与安全感的时间,比起住处,他更依赖的其实是听雨轩。 “进来吧。” 见他坐在门口等了大半宿,魏凌霄拉开一道门缝,冷声让他进去。 “好。” 韩川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腿已经麻的难以动弹,再加上刚才起的太急,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摔在石板路上。魏凌霄神色冷淡地注视着他,眸中好似含着一潭死水。 “你不用怕,叔叔不让我杀你,我也不会越界。” 不止是门口蜡烛,就连厅堂内的灯也一并灭了,魏凌霄挑着灯笼走在前面,韩川在后面跟着,灯光可见的范围内遍布枯枝败叶,踩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呻吟声。 这还是听雨轩吗?韩川只觉得自己好似进入了秋日里破败不堪的巷子,到处都是枯木杂草,看不见一丝丝的生气。 “韩川,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点灯吗?”魏凌霄突然停下来,转头看向韩川。 “…因为你见不得听雨轩变成这个样子。上神不在,草木随之凋零,听雨轩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听雨轩了。” “呵,”魏凌霄嗤笑,没头没尾道,“难怪叔叔喜欢你。” “可听雨轩变成现在这样也是你害的,韩川。如果我知道听雨轩会被你搅和成这样,叔叔会因为你被革去神职,在你第一次敲门的时候,我就该一刀捅死你。” “不,你不会的,”韩川仍旧颔首低眉,语气却较平时硬了几分,“你最守天界律例,自然知道滥杀凡人的后果。” 在魏凌霄面前,规矩永远大于情感,为了那些刻板教条的规矩,他绝无可能杀死韩川,也绝无可能放过杨桃。 “叔叔说你会回来,让我在此地等一个答案。” “那个人…那场灾祸我们止住了。” “在澹台轩佑和芸芸众生之间,你放弃了澹台轩佑?”魏凌霄轻蔑道,“真是大义凛然啊。” 韩川已经不在乎了。一面是心爱之人,一面是无辜苍生,无论天平倾向于哪一方,都会留下诟病。杨桃肯定不是让魏凌霄来看他笑话的,杨桃敢让魏凌霄来,就说明他在赌,赌自己的眼光没有错,也赌凡人并非像魏凌霄理解的那样,都是自私自利贪得无厌之类,在他们当中不乏有人真的会以己为饵,力挽狂澜。 “不。澹台轩佑何尝不是芸芸众生的一部分呢?” “什么意思?” “做出选择的不是我,是你口中的芸芸众生,他们选择了而是我们,我,轩佑,张云烟,左蓝一。” 韩川知道这些话对于魏凌霄而言多少有些费解,不过不重要,既然不肯承认自己嘴直心快,那就慢慢想去吧,反正他贵为神子,有的是时间。 “是,叔叔总会相信人,因为他是从人界飞升上来的,比常人见过更多人间疾苦,而我天生就是神子,不懂,也不理解。”魏凌霄生涩地陈述着,虽然远没有达到与韩川和解的地步,不过与他而言,能从不同立场上思考问题已经是一大进步了。 “神子大人,上神他现在…” 魏凌霄脱口而出道,“削去神籍,打入轮回。满意吗?” “…他真的…”韩川霎时觉得体内有一股精气神儿被抽走了,大口喘着粗气,几乎要站立不稳。 “呵,看来你也没那么心细如发。”魏凌霄毫不留情讥笑道,“如果叔叔打入轮回,我会这么高兴吗?” 韩川懵了,“那…” “即便削去神籍,他也不可能被打入轮回。” 魏凌霄是神子,杨桃又是凌霄之父在凡间渡劫时的结义兄弟,即便上界那群神仙看不惯,就凭他和已故帝君的关系也不得不敬他几分。 魏凌霄懒得对他解释,既然对方欲语还休,那他也半遮半掩得了,况且神界那些道道本就不适合告予凡人。 韩川还想再问,被魏凌霄一句话堵上了,“你就别指望着见他了,天界的刑期一千年起步,你等不起。” 或许我真的等得起。 估计他还不知道杨桃为什么自废修为吧? “…谢谢你。那就…拜托神子大人替我转告上神,他让我带的话我带到了,他的意思我也明白了。” 直到韩川离开听雨轩的时候,烛台上的蜡烛也没有亮起来,魏凌霄灭掉灯笼后,厅堂里变得空空荡荡的。 杨桃在这里的时候,听雨轩是有人气儿的,烛光摇曳,草木繁盛,一片欣欣向荣之景。而这一切随着杨桃的离开而荡然无存,浮生镜不在了,连接人界的入口越来越模糊,听雨轩的作用也要彻底消失了。纵使韩川有万般不舍,也无法阻止听雨轩的凋落,他还是没有抓住,即便一边跑一边伸手去抓,也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杨桃离去的背影望洋兴叹,这和几百年前亲眼看着林儿投江有何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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