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你。”林思齐匆匆擦过一位同样急着回家换衣服的同僚肩膀,在换气的间隙里回答他,他知道他在说上次赴会严府之事。 一个时辰之后,文武百官齐聚金銮殿。今年入选翰林院的新科进士自鸿胪唱名之后就再也没有踏入过金銮殿,少数沉不住气的还在左顾右盼。 齐筠化作蛇身缠在林思齐的手臂上,他躲在宽大的衣袖内,不会引起旁人注意。秦砚安站在翰林院新科进士的最前列,林思齐面不改色,站在吴景明身侧。 “诸位定然想知道朕为何要在休沐日急召群臣,朕也不愿再多废话。”正齐皇帝高坐龙椅,压抑着怒意的目光扫过群臣,“三日前,达克率万骑猛攻凉州,总兵宋旭战死,凉州告急。” “区区一个番邦酋首也敢如此猖狂!”他怒不可遏,大喝出声,“诸位爱卿以为谁可担任凉州总兵,驱逐蛮族,为国卫边?” 金銮殿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达克兵临城下,此时举荐人选担任凉州总兵,若能退敌,在圣上眼里是份内之事,若不能退敌,十个脑袋也不够掉,尸首埋在城内还是关外都未可知。 秦砚安身体前倾,似是欲要出列,吴景明不动声色地拽住他衣摆,对着回头的他微微摇头。秦砚安见他反对,心知此举不妥,退回原位。 “伯忠,你可有合适人选?”正齐帝的目光定格在恭敬站在文臣之首的严良身上。 严良低头持笏出列,对答:“臣以为刘天雄可任凉州总兵。” 刘天雄是何人?与秦砚安同为武勋贵族出身,他袭祖父之爵,深受当今圣上信任,同时也是严良的党羽之一。 吴颐站在严良下首,见他推荐刘天雄,没有流露丝毫意外之色,还是一副宽厚和气的神情,似乎不怕严党为圣上分忧,再立新功,气焰更盛。 “伯谐以为如何?”正齐帝极具威慑感的目光落在吴颐身上。 吴颐出列,行为举止淡定从容:“臣并无异议。” “咸宁侯刘天雄听令。” 刘天雄出列跪下,他四十左右,长得黝黑粗壮,像是民间故事里钟馗的丑陋模样。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正齐帝每次见他都忍不住皱眉,可惜朝中武将堪用的少,他至少人高马大,还有个武将的把式。 “朕欲封你为凉州总兵,你听令以后即刻出发平戎。”正齐帝脸上愠色稍减,居高临下望着跪在地上的刘天雄。既然严良与吴颐两大臂膀皆认为可行,那这个人选就非刘天雄不可了。 “为国分忧,义不容辞。臣刘天雄遵旨,谢主隆恩。”刘天雄声如洪钟,信誓旦旦谢恩领旨。 “只此一件要事,既然已经有了人选,其他明日再议。”正齐帝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难为你们休沐还来上朝,明日本是休沐,也要劳烦诸位按时来一趟。” 急召钟的紧急国事就这样在严良与吴颐的拍板下结束,林思齐感到不可思议,这金銮殿上乌泱泱的文武百官,能说上话的不多,敢说的就更少,这究竟是什么世道? 那刘天雄是何人?派他去凉州,达克就能如听到爆竹声的年兽一般落荒而逃吗?若不能顺利解决,凉州百姓军士又当如何? 没人能为他解答这些疑问,林思齐未入朝前知道埋头读书,也抬头知晓民生疾苦,在今日朝会之前,边患对他而言只是答过的策论,存在于陆先生对他们的教诲里,遥远如同天上的星辰。 临江府是昌盛之地,青竹镇虽不富饶,至少百姓衣食皆安,不受兵燹之苦。今夜天子脚下的子民能在卧榻之上酣睡,凉州百姓又当如何?他们有一处可供安歇的地方吗?还是在异族的铁蹄下流血哀嚎? 林思齐曾在秋水楼许下为百姓做实事的愿望,等到高中探花,进入翰林院之后,他每日不是在修书就是在修书,世上竟有这么多被火烧、被水泡的书。 缠在他手臂上的齐筠通过身体感受到他低落的情绪,用光滑冰凉的鳞片轻轻蹭过他的手腕。林思齐在袖中的手掌覆在他头顶,指腹安抚似的摸过颈鳞。 他们走出皇宫已到用夜饭的时候,齐筠变回人身,引着心不在焉的林思齐在街边一处馄饨摊坐下。 “来两碗馄饨。”齐筠转头吩咐过店家,又对林思齐说,“你别光顾着伤心,先吃点东西,这家馄饨味道好,已经在此经营百年了。” 北地夏夜不算闷热,月升之际加上起风,反而还有些凉意。店家端来两碗皮薄馅大的白皮馄饨,其形如中弦之月,其两翼如菱角,透过薄薄面皮隐隐能看见其中的肉臊馅。 林思齐咬下一口,鲜香甘美的滋味将口中的苦涩之意冲淡些许:“好吃。” “在下不才,也算是老餮了,这家刚开张的时候我就来吃过,我都觉得好吃那肯定是好吃的。” 齐筠见他愿意吃饭,心下松了一口气:“不知你注没注意到你那侯爷朋友,他一听到凉州告急,心跳都慢了半拍,险些要出列请命,还好有吴景明劝住他,达克的铁骑可不是开玩笑的。” “凉州是他老家,他着急是应该的。若是临江告急,我也要御前失态。”林思齐对秦砚安的反应很是理解。 “我看他颇有些想投笔从戎的意思,这小侯爷幼时原是不爱念书的,他念书都是为了家里。”齐筠感慨道,“观他身材也像是练家子,不知道该说可惜还是可喜。”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与人言者无二三。”林思齐用勺子去撩碗里汤上漂浮的虾皮,“幸好我还有你。” “喜君所喜,忧君所忧,我会一直陪你走下去。”齐筠抬头仰望天幕之上初五弯弯的月牙,那月牙尖锐如同一个凄凉的惨笑。 作者有话说: 1.在我的废稿里齐林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齐虹在小林曲江宴的酒杯里下药促成的,齐筠为了让小林好受一点还割腕喂了他自己的血,解除了一部分药性,事后把弟弟骂了一顿。小林第二天以为是自己酒后轻薄了齐筠,非常不好意思。 个人还是更喜欢17章诉衷肠实装的这个版本。 2.继续被考试绑架,感觉写朝堂戏和学习一样累,但是为了推剧情只能硬写,本文关于凉州的这条线全部的事情都是参考史实的(即明朝庚戌之变),经过了一定的加工与变形,但是宏观上没什么区别。如果觉得不合理不能赖我,应该赖它本来就离谱。
第24章 第一折 青衫客24桃花扇 【桃花扇】 端午过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更热,院落内亭亭如盖的梨花树在骄阳下依然枝繁叶茂,陆鉴的病情却每况愈下。 室内光线昏暗,暮气沉沉,空气中夹杂着浓郁的中药味。林思齐面露忧色,坐在床边的木凳上,握着陆鉴枯瘦的手掌。 “先生今日可觉得好些了?”他关切问道。 “今早春和也来看过我,他也说过同样的话。”陆鉴憔悴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他比去年林思齐第一次见他时苍老了许多,延续多年的沉疴已将他支离的病骨烧尽。 “你与春和日后定要相互扶持,遇事多商量。”他握紧林思齐的手掌,轻轻晃了晃。 “学生谨记在心。”林思齐郑重许诺。 陆鉴望向正在收拾诊箱的齐筠,语气和缓唤道:“齐公子,希望你能记得答应我的事情。” 齐筠闻言关上诊箱,抬头向他们看来,他收起平日里轻松随意的态度,很是认真地答道:“齐筠不敢忘记,答应先生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 林思齐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不知他们做出了何种约定,只猜想得到与自己有关,心中一阵酸涩。 他自母亲去世以后六亲无靠,左右无依,在旁人向父母亲族撒娇卖乖的时候,林思齐与母亲相依为命,住在青竹山脚,父亲的孤坟之侧,过着缺衣少食的贫苦生活。 叶月雯在滴水成冰的冬日,常为大户人家浣衣,一双手生满冻疮。林思齐每次见了,都心疼得掉眼泪,她却哄他说,只要阿乐给娘亲捂一捂就好了。 正如他从前无法挽回母亲逐渐消逝的生命,如今他也对陆先生的病情回天乏术。林思齐从未见过自己的祖父,那个据说很能干活的老人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去世了。 陆鉴是林青柏的授业恩师,同时也是林思齐的老师。虽然他与林思齐相处的时日只有大半载,可在这有限的半载光阴里,他对林思齐言传身教,关怀备至,早已让林思齐将他当作祖父看待,在后者心中占据极大分量。 在失去母亲的漫长岁月里,林思齐孤寂的心被齐筠炽热妥帖的爱意填满,他几乎快忘记了失去至亲的滋味,如今又要因为陆鉴病危再面临一次,只觉心如刀绞。 “我今天感觉好多了,早上吃了春和特意买来的梅花糕,可惜京中的梅花糕比之我老家苏州府的还是差了些味道。”陆鉴在林思齐的搀扶下坐起,他的脸色忽而好转些许,林思齐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了,心中更是一阵痛楚。 他突然重重咳嗽起来,歇息片刻后才开口:“见贤,我要你为我办最后一件事……” “先生尽管开口,我一定会办到。”林思齐声音发哑,眼眶中蓄满将落未落的热泪。 “把我的骨灰……埋在苏州府昆山县的少卿山上。” 陆鉴勉力说出遗愿,握住林思齐的手掌缓缓脱力,他呼出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疲惫的双眼。 林思齐握住他的手掌,顷刻泪如雨下,他忙不迭地一边哽咽一边答应:“我会带先生回家的……” 齐筠转头望向门外不敢再看,林思齐的长辈也是他的长辈,从前他无法救回林夫人的性命,今日他也对病入膏肓的陆鉴束手无策。在凡人的生老病死面前,再高的修为也毫无用处。 “我来给先生送药了。” 吴景明端着刚从熬药罐中倒出的中药,从门外踏入。他看到林思齐颤抖的双肩,手中的木案一仄歪,盛药的瓷碗摔向地面,落得四分五裂的下场。 “先生已经驾鹤西去了。” 林思齐抬起头望向吴景明,吴景明的衣袍上沾到了黑黄的药汁,他满脸不可置信地怔在原地。 葬礼如陆鉴生前吩咐过的那般一切从简,他向来不愿连累吴府,自生前便深居简出,加上他无妻无子,以致一代名儒灵堂前无人吊唁,只有吴府众人与林思齐处理他的身后之事。 林思齐受此打击,虽在先前便有准备,却也伤心不已,终日郁郁寡欢,齐筠有心劝慰也是有心无力。他索性向朝廷告假,说是恩师去世,要回乡奔丧,正齐帝对他印象极好,感念他一片孝心,痛快批了。 他背着陆鉴的骨灰,与齐筠走水路下江南,一路上不食荤腥,伤毁过度,人都瘦了一圈,连沿途的风光也无暇去看。 待踏上苏州府昆山地界,齐筠忙不迭拉着他去买梅花糕,新鲜出炉的梅花糕,形似梅花,色泽诱人,上面撒了小元宵、松子仁和青红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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