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已无法使他迷惑,可若“相”下空无所有……宁逊无法细思,只觉无穷恐怖正自足底攀升,神魂大动之际,却听木昧又道。 “有什么可纠结的,人活一世,无非从心,喜怒哀乐都亲身尝遍,不就是再真切不过的一生么?” 诡妙言语撼动着心神,宁逊不能尽懂,一时呆呆望着他,不知何时漫起的雾气正将青翠远山吞没,木昧跳下山阶,在他臂上搡了一把。 “行了,别琢磨啦,早些回去,莫耽误了我吃早饭。” 宁逊下意识问:“回哪儿去?” “废话,自然是回现世!你小子心魔尽消,还有什么可炼的,嘿,倒叫我自个儿竹篮打水,反为旁人做了嫁衣。” 空翠光景化作炉烟,渐渐消散,宁逊坐在最初相逢时那客栈的窗前,抬眼看见枯枝依旧横斜过来搭着窗框,两只胖鸟雀依旧毛扎扎地堆在枝头,他也依旧神情恍惚,无端问道:“散去的是炉烟,还是炉烟中的炉烟?” “这谁能知道。”木昧搔着脑袋,耿耿于怀地哼了一声。 重逢故人,虽是心喜,这一世却再无同游的缘分。 “你既已不能助我修行,咱们还是就此别过吧。”离开前木昧说,“别拿那种眼神看着我,我会另寻恢复修为之法,若有事找我,便留信给幽都白蝉,我总会去那里歇脚。” 与自己分开,于他恢复修为而言,或许更是好事。 因此宁逊没再挽留,只是在空无一人的客栈枯坐到天色大亮,反倒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了。 伙计上来清扫,客气地将他请到大街上,心中百般困惑,尚是一团乱麻,他心不在焉地迈开步子,行走良久,才发觉自己所去的,却是凌苍派的方向。 纵然已见识了无数过眼繁花,习惯了独行涉险,再次见到元无雨时,宁逊不得不承认,最令他感到心安的,仍只是这个人而已。 这时距他卸剑离山未满一月,元无雨余怒未消,见他愣愣地站在洞府门口,两眼先是一亮,紧接着俊秀眉头猛地皱起,没好气儿地说。 “不是不要我这个师父了,还回来做什么?” “师……父。” 宁逊有些艰涩地吐出那个音节,竟诧异地发现,那副从前未敢直面的怒容,如今坦然视之,其实并没有印象中那般强烈的厌恶,反倒透着股别别扭扭的关心。 正如此时,他只轻唤一声,对方脸色便显而易见地缓和下来,又哼一声:“还不进来?” 说罢负手转身,端着步子当先进屋,摇晃的背影几乎有几分可爱。 宁逊既觉眼前人无比熟悉,概因从前一味自卑恐惧,竟未细细端详过他,一下子又陌生得新奇,遂暂抛无数错乱前缘,跟着穿过花蔓繁茂的小径,一步步也似逆溯而上,终于踏回仍在空翠山下的时光。 刚进了屋,便见元无雨侧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宁逊心中一动,未及启口,肩上先挨了剑鞘轻轻一敲。 “看你滚的这一身土,洗干净了再来说话。” 宁逊:“……” 差点儿要忘了,自己的娇气师父,目中从来容不下沙子。 洗尽一身尘霾,紧绷太久的心防不觉也随之卸甲,待他换上干燥舒适的衣物,回到屋中时,元无雨正倚在窗前挑灯。 烛花一爆,暖光下那双眉目分外柔软,修仙之人容颜常驻,可此间映入眼帘的,又分明是十分年轻的一张脸。 宁逊回望着他,长舒一口气,积压已久的倦意忽然上涌。 “自顾自跑出去,吃苦了,是不是?几日不见,老成这样。” 元无雨打量他时,仍然微蹙着眉,这时宁逊发现,这副表情其实也不似全然出自挑剔,更有些无奈的期盼。 “是,弟子……”他斟酌着说,“弟子在山外的见闻,令心中疑惑颇多,因此回来,想请师父解惑。” 未料话音未落,元无雨竟忽地沉下脸来:“什么意思,是不是若非受苦,还不想回来了?” “不、我——” 宁逊还没说完,他却一眨眼便顺捋平了自己的老虎须,鼻子里闷声哼道:“算了,你且说来。” ——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人其实这么好哄? 还是把他的一喜一怒都太当回事儿,才会在他身边那么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腹诽万千,未及浮上在喉头便被咽下,宁逊清清嗓,缓声道来。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
第47章 故事漫漫如长夜,终于说至结尾,元无雨神情莫测,变化几番,迟疑地启口道。 “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 “是我在山外遇到的一位异人。” 宁逊面不改色地接口。 “唔,所以——” “他……对目下的状况有些困惑,不知自己经历的,究竟是灭绝炉烟的幻境,还是天之苍苍的幻境。” 元无雨一眨眼,反问道:“重要么?” “什……” “无论哪个,不都是天魔相的咒术所致,只消将天魔相斩灭,管他什么幻境,尽可破之。” 大抵坐惯了山巅的强者,思路总是如此直白,宁逊不由哑然失笑,倒是元无雨摸了摸下巴,又道。 “你想要我解惑,我却觉得,这故事没甚意思,也没什么可解的惑。” “师父有何见解?” 元无雨狭起眼斜睨着他:“笨,他那瞎眼的同伴说的话,他半点儿没听进去,你也半点儿没听进去?” “他说的……”宁逊思量片刻,“莫非是,眼睛?” “不错,那人从天魔障中出来,划了自己的眼睛,你——的朋友跳进秘境深处之际,他的提醒亦是眼睛,怎不多往这里想想?” 宁逊道:“可我——的朋友回到百年之前,也曾留意观察故人双眼,并非发现有何异常。” “我以为,关键是他在障中见到了什么。”元无雨喃喃道,“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呢?” 他想了片刻,便又接着说:“倘若是我,或许便是见到你了。” 乍然听见这么一句,宁逊心中微地一惊,细观他坦率神色,却看不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一时启口竟有些结巴:“师、师父何出此言?” “这还须问?”元无雨却回以更大惊小怪的一瞪,理所应当地说,“天下之大,万万人里,为师只你一个徒弟,天魔若想陷我、惑我,除了你,还有什么把柄可抓?” “那……又为何自伤?” “倘若是我——”元无雨抓了抓脑袋,“想不出,能有什么秘境值得自毁双目,除非……明知是假的,睁眼看着却下不去手?或者,目之所见皆会迷惑心智,唯有毁坏视觉,才能找到出路?” “……” “怎么不说话,想到什么了?” “没……”宁逊道,“只是忽然发现,师父话很多。” 元无雨怒发冲冠,拍案而起:“是你难得叫我解惑!” 他轻咳一声,理整怒发,平和道:“罢了,你才生心魔,为师不与你计较……” 宁逊浅浅抿唇,直到这时,才终能轻松地微笑起来:“多谢师父点拨,我已有头绪了。” “什么头绪?” “这幻境的阵眼,原是我的眼睛。” “哦?说来听听?”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宁逊沉吟道,“幻境中的一切,都是天魔以‘相’捏造出的,无限接近于真实的伪物,但正如人眼所见的‘苍苍’,并非天空真正的颜色,凡是伪物,必有差别,那么……差别在哪儿呢?”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隔着小案与烛火,望向正安静聆听的元无雨的眼睛。 于是那双清澄见底的明眸之中,也同样映照出了他的面容。 百年之后的魂魄,回到了百年之前的身体,相貌、修为,一切皆无所异,唯有沉淀了光阴霜雪的双眸,焕发着全然不同的、经由无数阅历打磨出的静润光彩。 元无雨心领神会,挑眉吟道:“存乎人者,莫良于眸。” ——那真与假的差别、这方虚伪之境的阵眼,正是穿越色相之妨碍,洞彻着他皮骨之下一副心魂的眼睛。 宁逊点头道:“究竟是灭绝炉烟还是天之苍苍,勘破阵眼,一见便知。” “啊,另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元无雨又道,“世上没谁有洞见未来的能耐,天魔相虚构的幻境,大抵只是凭借因果推算,而天道运行,亦无人可以干预——逊儿,你能明白吗?” “意思是……在幻境中的所见所闻,其实并非出自天魔控制,只是不同因果造就的一种可能?” 宁逊猛地抬眼,那个百年后的元无雨分别前所说的“你所见非真,却也未必非真”,其中之意终于畅彻。 然而一念通明,更深的空虚随之袭上,他忽然明白了这天魔幻境的恐怖之处。 正如木昧所言……倘若这是一生长梦,又怎知孰幻孰真?眼下木昧未死,与元无雨也尚未分道殊途,他的改变无疑已让自己处在一种更加圆满的因果当中。 那么——要回去吗? 回去面对魂消魄散的旧友、相对无言的故人,在绝境之中与强大无匹的敌人孤军奋战。 那么,不回去吗? 利用前世记忆,趋利避害,提升修为,百年之后,与师友一同准备充足地面对决战。 ……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一生呢。 “我一见便知你不是你,但你又仿佛没变。” 宁逊正沉浸思绪,双目放空,耳畔却闻元无雨又启口道。 “你的眼,从前没这么亮,又仿佛一直这么亮。” 额头上挨了谁轻轻一叩。 “往后多抬头啊,好叫我看见。” 宁逊像块石头,不知道躲,只是讶然望着他,喃喃问道:“那你……又为何要自毁双目呢?” 他声音太低,元无雨却没听清:“你说什么?” “不,没事。”宁逊一恍回神,低眉笑道,“能与师父这样说话,总觉得,心中无憾了。” 元无雨奇道:“为师平日教训你还少?” 宁逊但笑不答,他与幼时幻梦中的仙人正并肩而坐,一个瘦巴巴的小孩垂着头从窗外经过,元无雨啜着茶水并未留意,而宁逊回过头去,用温厚的手掌抚平他佝缩的背脊。 烛火燃尽,幽光乍灭,浓郁魔气犹如决堤,将这方静谧天地须臾淹没,周遭的一切景物都如融化一般流淌下来,变作粘稠的黑影,而宁逊在无尽漆黑的影海之底缓缓站起身,风伯剑不知何时已回到掌中。 黑影幢幢,万千光景呼啸而过,其中更夹杂着无限人世欢笑悲哭,一道鬼泣般的声音在他耳畔尖叫着问。 “为什么要回来?” “为什么要回来?这美梦还不够圆满吗?” 宁逊敛起双目,沉静声说:“因为我知道,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一切因缘际会,方成今日之我,所以哪怕尽是遗憾,哪怕我即要殒身在此……倘若能与故人化作风雨再会,仍可问心无愧地道一句不曾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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