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的房间跟他本人一样,素静简洁,一张床榻,一条书案,墙边的多宝阁上都是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只有角落里供着一瓶亭亭玉立的水仙花。 锄云的目光在那一束水仙上停留片刻,又去看那边床榻上的人,两个小童费劲把程鹤放倒,想要替他把外衫褪去,就被三推四阻地不让碰,其中一个回头向他投来求救的眼神,锄云便道:“没事。你们下去罢,剩下的我来。”
小童走后,锄云靠着床柱看了程鹤半晌,弯腰去褪他缠在身下的衣服,程鹤闭着眼任他动作,中间掀开眼皮看了上方的人一眼,没出声,阖上眼又睡去了。 这一睡不要紧,足足昏迷了一整天,锄云守在他床前,眼见着日头高升又缓缓沉落下去,到了黄昏,床上的那个人竟发起低烧来。
锄云打了水来给他擦洗,程鹤眉目微锁,皮肤透露出来一种不正常的湿红,湿巾擦过他脸颊时,眼睫很轻地颤了颤,程鹤在人前始终都是一副静默坚韧的态度,锄云很少见到他这样柔软的脆弱。 不知道那个锄云见过没有,锄云的手指在他细腻柔韧的皮肤上掠过,他也会像我这样难以自抑触碰你的渴望吗?
就这么痴痴地盯着程鹤的脸看了半晌,直到对方不适地动了动,他才蓦地回过神来,为什么要和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去比较,然后一只手伸过来,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程鹤似乎很不舒服,脸上红意更甚,锄云终于反应过来,他不是普通的发烧,而是某种惩罚使魂体出现了轻微的波动。
其实这种情况锄云也不知道具体应该怎么做,只是想起之前自己魂体不稳的时候,大师兄都是默默给他输送灵力,于是就把程鹤扶起来,自己靠在床头,两手小心翼翼地贴在他后背上,暗暗把身体里的灵流都调动起来,汇聚到指尖,再送进程鹤体内。
天色暗了,整个青云宗都陷入了寂静。程鹤的魂魄因为灵流的滋养,慢慢沉寂下来,锄云松开手,把他放平,下床的时候感觉自己手脚都有些脱力,但是一刻都不敢放松,又去重新打水给他擦洗身上浸出来的汗渍,翻出新的被子盖上,防止着凉。 等到一切都忙完,已经是半夜了,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锄云拖干净了地上的水,终于能坐在榻上休息一会儿,黑暗中程鹤的身影模糊了,他便去把灯笼点上。
昏黄的灯光盈满整个房间的时候,程鹤的脸就在这种温暖的瞬间里变得遥远,有些不真实,锄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直到床上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色不再苍白,红潮也褪下去不少,瞳仁如同水洗过一样湿淋淋的,一抹温柔的眸光从眼缝中投过来,锄云感觉整颗心都要溺进去了。
“锄云……” 程鹤轻声唤他。
锄云慢慢靠近他:“大师兄。”他咽下喉间的泪意,“我在这儿,师兄。”
程鹤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碰一碰他,锄云立刻将手递过去。 程鹤手心的温度很高,他很紧地握住了锄云的手,嘴唇开合:“别走……”
锄云微微一怔。
程鹤还是温柔地望着他,但是多了几分很浓的眷恋,像要将他整个人都装进眼睛里,“……别走,求你。” 锄云沉默,窗外的雨声大了,敲在窗棂上,扑进来潮湿的水汽,他贴着程鹤的颈侧:“我不走。”
程鹤安静地点点头,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把锄云的手全都裹进掌心里。 锄云想要拍拍他的手背,右手刚抬起来就意识到这只只有坚硬的骨节,又放了下去。
只有他们两人,程鹤有种说不出的宁静温柔:“我梦见你不在了。” 锄云没说话,程鹤静静地笑了:“还好是梦。”
锄云只能轻轻捏一捏他的掌心,那一刻说不出的心如刀绞,连没有血肉的右手都颤抖了起来。 .
第二天早上程鹤没醒锄云就离开了,怕他睁开眼看见自己发现不是想要见的那个人,更怕看见他失落难过的眼神。 锄云先是去草堂找了成双,倒不是去把住处要回来,相反地,而是想让他告诉自己弟子堂在哪儿,他从来没去过,不清楚具体位置。
成双古怪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还以为他会闹一阵子,但是细想想无论以锄云从前或是现在的性格,都不会作出这种不理智的行为,应当是师尊提点过他了,于是什么也没问,还贴心地带着他去了弟子堂。
那是一排矗立在西南角的小楼,四层,总有数十间,两人一屋,尚未住满。成双领着锄云走到三楼的拐角,停在某一间房门前,道:“这就是你的屋子了,东西都已经搬了过来。” 锄云看他拿出钥匙开了门,走进去,小小一间倒也收拾得干净整洁,成双道:“其他房间都是配对好的人数,没有遗留,所以这里就你一个人住。”
锄云道:“好。多谢。”
成双把钥匙交给他,想了想,又道:“我不清楚你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但是既然搬到此处,就要和大家和睦相处。你身体里的魔力,最好还是控制一下。” 锄云笑了:“我会的。”
成双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莫名有种被小瞧了的感觉,脸上升起一抹红,梗着脖子道:“反正、就这些,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转身就要走,锄云叫住他:“等等。”
“还有什么事?” 锄云道:“你知道青酒去哪了吗?还有明月师兄,我回来这两天一直没看见他们。”
成双道:“他们被三师叔派去人间了,好像是要弄一个什么安魂的阵,去了好几个弟子,你应该知道啊。” 不,他不知道,但他应该想到的,因为自己的错而使那么多人替他去维护劫难后的和平,他怎么能什么都没想到呢?
程鹤最终还是发现了锄云从草堂搬走的事情,但是却没有阻止,他不知道回来那天大师兄去见掌门他们都说了什么,他只知道程鹤越来越沉默,露面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可能是因为秋华真人不在了,只有原来的那个锄云是整个宗门和他有关系的人,现在锄云也走了,还带走了他身体里的一部分。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大师兄才变得有些陌生了吧。 过了几天,明月他们回来了,青酒立刻来找他,两个人坐在房间里,锄云听青酒骂楠木真人骂了近半个时辰。
“好了,反正这屋就我一个人住,”锄云道,“你还是可以随时来看我对不对?这比我以前的大学宿舍好多了。” “什么是大学宿舍,是你们那里的房子吗?”青酒问,又想起来什么,“那以后我们怎么吃火锅啊?”
“这个可能得想想办法了。”锄云笑笑。
青酒安静了下来,他盯着锄云看了半晌,道:“可这样你想见程鹤师兄也不方便了。” 锄云道:“没关系。”
静了一会儿,锄云突然抬起头道:“我现在就想见他,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他们在晚上来到了星楼,站在下面看着那一扇透出朦胧光亮的窗户,青酒抬脚刚要走上前,锄云一把拉住他:“等一下。我不进去了。” “啊?”青酒不明白,“为什么?”
“我突然觉得,没有见的必要,”锄云说,他抬头看了眼头顶的那扇窗,“有件事,我想要你帮我弄清楚。” “什么?”
“我们从人间回来的时候,大师兄去找掌门,然后他就受伤了,甚至触及到了魂体。你不是会离魂术吗?你偷偷上去,找到大师兄灵魂中那日的记忆,回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青酒就飞进了星楼,锄云把他的肉身和自己掩在了蔷薇花丛后。
过了很长时间,青酒才从里面出来,他一头撞进自己的身体里,缓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我看到了,那天程鹤师兄去见完掌门,又去了望仙山和无忧谷。” “……无忧谷?”锄云愣了一下,“去那做什么?”
青酒道:“望仙山那里前段时间不是死了很多人吗,程鹤师兄把那些人的灵魂一个个带进了无忧谷,算是破例给他们升了仙格,是镇魂的一种方式。”
锄云一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那天早上程鹤回来是那个样子,无忧谷本来就不适合生魂进入,更何况还是他那种为了安抚凡人耗费自身修为的形式,如果不是程鹤已届分神期,恐怕就不是简单的魂体动荡那么简单了。 青酒见他听完低着头沉默了好久,禁不住问道:“锄云哥哥,你真的不上去看看吗?”
须臾,锄云抬起头来笑了笑:“不去了。”他扶着墙壁站起来,“都已经后半夜了,咱们回去罢。”
锄云回到弟子堂,睡了一个这么多天以来最安稳的一个觉,青酒在一旁陪着他,一直都没走。
那一年的夏末,人间罕见地没有蝗灾,也没有洪水,秋天的时候农民终于获得了丰收,再加上新政权刚刚稳固,可以想见应该也可以度过一个比较安宁的新年,只是在初冬刚刚到来的时候,一场不知从什么地方兴起来的疫病席卷了中原大半地区,搅得人心惶惶,百姓都不敢出门。
十一月中旬,昆玉真人带明月和成双下了人间,弄明白了疫病的起因。回来后,成双主动帮群花谷研制丹药,舟车劳顿并没有使他觉得累,反而更加神采奕奕。
十二月五日,人间下了第三场大雪,青云山上却还是春天,锄云从刑台上下来,拖着虚弱的身体去找楠木真人,在那里见到了长虹书院宗主向元墨,对方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不过锄云现在已经不那么恨他了。
回弟子堂的路上,他遇到了程鹤,数不清他们有多久没见了,但也只是略微点了点头,然后擦肩而过。爱与恨都变得很遥远,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
腊月三十,除夕,楠木真人应邀去了金蝉岛,昆玉真人也早早地退了席,于是晚宴上又只剩下弟子们,看氛围每个人都打算通宵达旦,青酒自然又被请求高唱一曲来助兴,锄云就在这鼓噪而欢乐的场景里笑着,他喝了好多酒,却没吃什么,再一转眼,所有人都模糊了起来。
二月十四,人间春季来临。
楠木真人召开了新一年的宗门大会,大殿上乌泱泱一片攒动的脑袋,太阳升起来,等了许久,他才姗姗来迟。 一开始尽是些官方的话,总结上一年,展望新一年,但因为修仙界已经近百年没出过什么大妖,所以这话很快也就说完了,锄云落在众人后面,垫脚往前看了一眼,越过打头的大弟子,与座上的楠木真人视线撞了个正着。
78 首页 上一页 75 76 77 7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