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缓缓睁开了眼。漆黑的眸子此时格外浅淡,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他略微转动了一下,看到床边的师弟们,眼珠定住,接着才意识到自己回来了,嘴唇开合几次,声音非常微弱:“没……事……”
“……” 人群这才敢发出声音,但都是压在喉咙里的,也不敢太靠近床边,踌躇着,像海浪一般涌过来又涌过去。
程鹤只是无声甚至有点宽容地望着他们,面白如纸,萧顷给他输送灵流,良久,他的眼睛里才终于有了一点算得上是“神色”的东西。最后,他转动眼眸朝门边看来,视线终于和锄云对上。 ---- 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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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改变
青酒在草堂住了下来,萧顷毫无异议,在这里见面总比去群花谷方便,他每日过来给程鹤输送灵力疗伤,过后总会拉着青酒在墙根儿嘀咕几句。
明月在程鹤回来的第二天来看过一次,他瘦了一些,也许群花谷在掌门之位的争夺中保持中立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还得费心看着人间,根据昆玉真人的传音作出对应的调度。他站在程鹤的床前,温润的面孔有些忧郁。
程鹤魂魄与灵识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刚回来的前三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第四天才渐渐好转,明月告诉他那个女孩在战争中死了,昆玉真人寻到她的尸骨埋在了山岭之间,太守一家也都罹难,程家至此是真正的绝代了。
程鹤听了没说什么,他靠在床头,没有束发,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落在苍白的锁骨上。
锄云其实看不出他是失落还是悲伤,那双十分幽深的眸子隐在眼睫之下,总是能敛去大半情绪,他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了,很少说话,有很多人来看他,他也只是淡淡地扬一下眉头,算是笑过了。 锄云说不上来这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他看自己的眼神其实和之前比没有太大变化,也许大师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和调整自己,但是总会在某一个时刻,只有他们两个人独处的时刻,锄云心里会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感觉——身后那道看向自己的眸光不一样了。
不管怎么说,程鹤正在痊愈。天气一天天温暖起来,三月快要过去了,人间的乱局终于有了一点和缓的趋势,程鹤听到昆玉真人传来的消息,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 这天晚上月光被微云遮住,似乎又要落雨,锄云从外面修炼回来,身上沾了一点潮湿的水汽,站在门口用毛巾擦着头发和脖颈,正要把脱下来的湿衣服搁在小桌上,转身就见程鹤不知道什么时候倚在了屏风旁,正安静地看着他。
“大师兄?”锄云叫了他一声,“你还没睡?” 半晌,程鹤才从嗓子里低低应了下:“嗯。”
“干嘛呀,”他的神情太过深沉,锄云忍不住开了个玩笑,“等我回来吗?”
七天七夜的雷斧之刑是青云宗几百年来施行过的最严酷的刑罚,上一次还是那个已经入魔的仲有君,如果是修为略低些的小弟子魂魄都能给劈出来,程鹤虽是大弟子,已届分神境,但他是撤了所有修为上刑台的,还是受到了不可挽回的伤害,所以晚上没事的时候,他都会早早地躺在床上进入幻境温养灵体。
锄云问完那句话,程鹤却再没出声,他在烛火下又看了锄云一会儿,然后才收回视线,走到外间倒水喝。
那一瞬间,锄云错觉自己从他眼里看到了一抹眷恋,可是那个瞬间很短暂,随后便如夜色中的雾气一般消散了。锄云眨眨眼睛,伸手丢下外衫,跟着他来到桌边。 “我不在,你们没与千叶峰的弟子起争执吧?”程鹤渴了口水,问道。
“当然没有!”锄云回答,“ 他们现在大都和群花谷的一起玩,我们哪有机会和人家碰上。” 程鹤听出他语气中的酸意,没说话,只是举起水杯又喝了一口,微凸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锄云看着他的侧脸,犹豫了片刻,道:“大师兄,楠木真人把你插手人间事的消息透露给了其他宗门,说是警戒仙界,你说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程鹤淡淡道:“不说,消息也封不住。”
“可是二师兄说,再过一个月就是……”锄云突然顿住,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程鹤知道他想说什么,眉头只是微动了一下,而后又倒了杯热水搂在掌心里:“一切未有定论,且再说罢。”
屋子里陷入了寂静,闻得外面淅淅沥沥地夜雨下起来了,打在庭院与屋顶,汇聚成细流沿瓦槽和檐角倾泻而下,轻轻重重轻轻,湿润的青苔一直长到了窗棂底下。 锄云道:“还没晴几天又下起来了,衣服也晾不干,”他回头对程鹤笑,“你说是不是上天觉得你被冤枉了,所以下雨来替你委屈。”
程鹤道:“战乱频仍,天下百姓委屈受苦,”他举目向窗外望去,“这是天意歌哭百姓的眼泪。” “……”
锄云不知怎么想起一句话“为了天下苍生”,小说电视剧里的仙侠都是这么做的,为什么大师兄只是救了人,却要受到这样的责难? “大师兄,你再回床上躺一躺吧,”他说,“魂体不是还不稳固吗?”
程鹤终于回过了神,看着他摇了摇头:“无事。梦境里总是美好希望之景,待久了难免沉迷。” “哦,原来是做美梦啊,”锄云拉长了声音,有些话直接就脱口而出,“你不知道你昏迷的那么些天,我守在你身旁有多担心难过,现在你醒了,就希望你能少动就少动,彻底养好才好。”
程鹤略微怔了一下。
锄云说完也没意识到什么,只睁着一双过于殷切的眼睛看他,是察觉到对方的神色显出诧异,他才反应过来,这等剖白之语说出来就等于表露了心迹,其中所包含的情义让人不多想也难。 普通师弟会一直守在床前等他醒来吗,会因为他突然一次的受伤而愁肠百结日夜悬心吗?
程鹤看他的眼神慢慢变得复杂而温柔,如同春夜里皎洁的月光,虽然柔和如水,但是总感觉掺杂了些东西,锄云微微仰着头,面颊在对面专注地凝望下变得有些发烫,但是又舍不得移开视线,过了许久,就在锄云以为自己要沉溺在那深海一般静谧的目光里时,程鹤突然一撤身,向后退了一步。 周围无形的屏障突然碎裂开来,外面的雨声一下子冲进了耳膜,锄云还没反应过来,头上突然放上了一只手。
程鹤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道:“从前你受伤昏迷,我在等待你好起来的日子里所煎熬着的心情,你终于也经历了一遍了。”
“……” 这回轮到锄云怔然一愣。
程鹤将手收回,转身回到了里间,然后一阵衣物摩擦的声响,似乎是在宽衣准备睡下了。 从前他听到这种声音还会控制不住地有些脸红,因为会不由自主联想到一些少儿不宜的画面,但那是从前了。 从前啊……
……从前受伤昏迷的那个人不是我啊。
锄云回到门口拾起刚才丢在地上的衣服,感觉到脸上有些湿意,抬手抹了一把,感觉外面的雨更大了。
草堂并不是一间独栋的小木屋,而是一幢复合的房子,主屋的侧边还有两间房间,一间被锄云改造用来当厨房了,另一间则收拾出来临时给青酒住。 大多数时候,青酒都是一个不怎么会打扰人的存在。
他对程鹤的态度不冷不热,事实上除了锄云,青酒对谁都是不冷不热,在人群中即使大肆玩笑,也能恰到好处地控制住心底亲近的距离,流溢在每个表情中那种冷静的笑意,像极了一把闪着寒光的锋利的冷冰刃。 程鹤的身体渐渐好转,萧顷不用再为他疗伤,可他还是会经常过来,只不过寻找的对象变成了青酒,只是在人间的一面之缘而已,不知道他怎么对青酒有这么大的执念,青酒当然是一直拒绝,碍于程鹤和锄云都在,他也不敢做什么太出格的事,近日明月也来得频繁了些,似乎是人间的乱局变幻太快,他疲于应对,眉目间时常隐现倦色。
程鹤每次听完都是淡淡嗯一声,不会做更多评价,不太想去斋堂吃饭的时候,火锅聚餐的餐桌上变成了五个人。 锄云的手艺越来越好,锅底一上桌,就能引来青酒和桑儿的一阵欢呼。
程鹤从来不参与他们的聚餐,有时明月也会叫他,可他只是微微摆一下手,算是婉拒。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的改变,程鹤沉默一会儿,“后院温泉泡了药浴,我去卧一卧。”他说。
所有人都会装作没注意到他这种变化,目送他远去,然后回过神来继续说话。那次刑罚中,雷火劈去了他灵魂中的一些东西,也是因为这样,程鹤才会变得有点陌生了吧。 “我其实能理解程鹤师叔,”桑儿嚼着肉,含糊不清地说,“修仙不就是为了保护凡人百姓嘛,天道不让,可不得抑郁?”
“可能他现在不这样想了。”明月道。 “不一定,”萧顷摇晃着杯中的水,仿佛那是一杯酒,“要真是能放下的话,大师兄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他以前虽然也冷淡,可是不会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
明月放下了筷子,回想着程鹤这段时间的样子,颇有些忧心道:“我怎么觉得他对掌门之位也无意了,若是……” 萧顷有意无意看了他一眼。
寂静。“不会吧?”桑儿嚼着筷子问。
青酒盯着锅里的菜,开口道:“当掌门有什么好,秋华真人也没有长命百岁。程鹤师兄成了掌门,得比现在更加狷介,一举一动恪守成规,还不如现在只是个大弟子,想关心天下也可以随性一回,反正只是个弟子嘛。” 萧顷看向他,难得反驳了一回:“可是不争便放弃比争了后被动松手要窝囊得多,至少应该尽力做好他该做的事。”
“那你呢?”青酒抬头正视了他的眼睛,“你就知道什么是自己该做的事情,什么是不该做的吗?”
“你……”萧顷说不过他,突然笑了,“你这不是强词夺理吗?”
桑儿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们俩,明月向他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伸手在青酒背上拍了拍,他们挨着坐,这突然的举动像是一把柔软的刷子,把青酒身上刚竖起来的刺抚平了,锅里的肉已经熟透了,青酒盯着看了好几秒,才想起来去捞。 “其实我觉得,除了追求信念的摧毁,还有别的什么,”明月皱着眉道,“毕竟只是个猜测,我就没说,也许程鹤师兄心里还有其他方面的折磨。” 间隙里他往锄云这边看了一眼,锄云刚把一筷子蘑菇放进嘴里,就被这一眼看得手指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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