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泽有正常的日夜更替,只是他一个人在这里,日子久了也会遗忘年月。 于是每过一轮日升月落,他便割下一根发丝包起来,提醒自己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在梓泽的第一个月,他的刀变钝了。钝刀使他的速度慢了下来,贺兰破并不在意,因为除了刀他没有更好的工具——既然没有,就在有限的条件里做到最好。 很快贺兰破遇上第二个问题,他的身体失去了对温度的感知。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对疲倦、饥饿以及寒冷的免疫兴许是源于未知深处的凤辜的力量,但这力量无法阻止正常的肉身对环境的反应,渐渐的他的手摸到冰川时感觉不到凉意,他便明白自己的身体此时比寒冰更冷了。 不知日后出去了,还能不能恢复如常,若是不能,那便得时刻注意着别在祝神身边待久了,毕竟祝神是很怕冷的。 贺兰破生出这个想法时短暂的黯然了一下,手上却没因此落下速度。 第二个月,他在冰川中看见了蛇。 蜿蜒的,细长的,静止在冰块里的,一条条细微的黑影。 那时他已经挖出一个冰窟,自己站在深处,抬头不见天日,靠着头顶冰岩的颜色判断黑夜白天。 贺兰破对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模糊黑影思索着,先试探着往脚下又使了一刀。最新铲起来的冰块下,是几片青油油的蛇鳞,像一条往上涌动的蛇正抵在冰面上等待冲破而出。 他略略退了半步,又撬了一刀。 蛇头露了出来。 下一瞬,那条蛇猛然从冰岩里整条窜出,直冲贺兰破眼睛叼来! 好在他早有防备,抬手一扫,蛇身分成两半,又用粗糙的刀尖将蛇脑袋钉在脚下,直等它不动了再拔出来。 此后贺兰破万分小心,一路铲冰,一路杀蛇,架不住越往深了走蛇就越多,后面几乎是一铲子下去就是一窝蛇蜂拥而出,最后几天的时间里,他周围的冰岩便接近黑色——冰面下全是蛇,从四周到脚底,一片蛇海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只要他往下挖一刀,便要预备着杀死一堆蛇。 遇见那条巨蟒时贺兰破的刀早已是个卷刃的状态,他一转头便能和周围冰岩里无数条凝固的青蛇对视,它们静止不动,却好似每一条都在贺兰破耳边呼吸,只要他稍微放松警惕,它们就能找到突破口趁机将他咬得尸骨无存——这样的痛苦,正是祝神在那所不见天日的小木屋里没日没夜所受的幻觉与折磨。 他挖了太久,正靠着身后的冰岩喘气,四周忽然便天摇地动,仿佛快把这一片冰川震碎。 贺兰破尚来不见看清,恍惚就觉得一个大块的黑色阴影往自己眼前冲来,一个眨眼就冲破了他跟前的冰岩,带着那一块的蛇群都涌动着飞过来。 他当即一躲,大块头便当着他的面,从一块冰岩撞进另一块冰岩,留一条滑带在两块冰岩之间穿动。 贺兰破一瞧,这哪里是滑带,这是碗口粗的蟒蛇的身体! 蟒蛇以飞快的速度在冰块里闯了一圈,瞄准他的位置,突然掉头,冲破冰块朝着贺兰破张开血盆大口。 接下来便是一场恶战。 贺兰破记不清与巨蟒缠斗时顺便砍了多少条蛇喽啰,总之他一刀将蟒蛇七寸捅个对穿扎在身下时,那些死的活的小蛇尸体近乎淹没他的小腿。 刀是不能拔了,贺兰破看明白这是条不死的,七寸被捅穿了眼珠子还滴溜溜跟着他转。 他没了剑,心里估摸接下来再遇见蛇只能赤手空拳上阵,实在不行就往回跑吧。他能死在祝神身边,但不能死在蛇阵里,这不划算。 他把腿从蛇堆里抽出来,再一转头,眼前豁然变了景象。 冰岩没了,蛇海没了,眼前空空荡荡一块空旷无边的冰面,冰面上放着一间小屋那么大的四四方方的冰块,透过冰块隐约能看见里头三块甲片,甲片顶端相聚,尾部散开。 那甲片模样看不真切,故而判断不出是什么材质,贺兰破慢慢走近,觉得那形状像个钟。 盘龙钟——钟找到了,那盘的龙呢? 他心灵福至,低头往脚下一看——脚底的冰面下,距离他很远的深度,模糊有一条蛇的影子。 那条蛇长度不可估量,体型极其庞大,团了数圈,盘踞出一片湖海的范围,一动不动,似在沉睡。 贺兰破蹲下身,用手掌贴在冰面上,有非常微末而持续的震动传到他的掌心。 他隔着数尺冰岩,看见蛇身盘踞的中心有一处鲜红颜色,因离得太远,只见颜色,不见具体样貌。 这便是盘龙钟下的“龙”了。 既已确定,他便不再犹豫,记得越郎所说要敲响盘龙钟方可得见凤辜,拿他首先触摸到钟才行。 没了刀的贺兰破开始徒手刨钟。 指尖划过冰块是没有寒冷的感觉的,因为他的身体已足够冰凉。正因冰凉,他的痛感也变得麻木,以至于挖得十指溃烂,血肉横飞,他仍能以正常的速度挖开冰块。 指头挖得见了白骨,触碰到钟身的那一瞬,连响声也是血淋淋的。 “贺兰破。” 有人忽然在身后叫他,声音都带着伶仃。
第65章 65 贺兰破在冰川下的最后一个月,只做了一件事。 练刀。 昼夜不息地练刀。 凤辜千里迢迢把他引来这里,只为了将他练成全天下最快的一把刀。 贺兰破挥舞着那把卷刃的兵器,不知疲倦,身如鸿雁,追风斗雪,凤辜就陪在一边。无论白天黑夜,两个人没有合眼的时候。 空旷无边的冰原上,刀声彻夜鸣响。他们几乎没有交谈,只有凤辜在他无数次招数落地时摇头:“不够快。” “还不够快。” 有时贺兰破感觉自己已经化作了冰原上的一片光,清晰地感知着每一阵刀刃带过去的风。他的刀很快,身体和眼睛比刀更快,刀尖出在空中,他的目光已经落到地上。可凤辜仍是摇着头说:“要打败戚长敛,还要再快。” 最后陪他过招的是凤辜。 偶尔刀身擦过凤辜的衣袖,贺兰破会想,为什么凤辜宁可花费如此长的时间来训练他也不直接亲自去救祝神?很快他又会在脑子里把这个想法否决。 除了自己,贺兰破也不相信任何人。 那天——他忘记了是多少次落败于凤辜手下,当那把破破烂烂的苗刀刺穿凤辜的身体时,贺兰破也有一瞬的愣怔:他战胜凤辜了。 他的刀快过了凤辜,这意味着他早已快过了戚长敛。 接着贺兰破才反应过来另一件事,凤辜的身体是虚无的,从衣带到肉身,看得见摸不着,陪他练刀一月之久的人一直是一缕魂。 他没有多想,脱口便问:“你的身体呢?” 凤辜透过冰面看向那条盘踞的蟒蛇。 蛇仍然是沉睡的,持续而规律的震动通过层层冰岩触及他们的脚下,相当微弱,是隔得太远的缘故。 贺兰破总是被中间那一小片鲜红颜色吸引注意,随即又听凤辜说:“我会和你一起去,光凭这把刀,杀不死他。” “你去了就能杀死他?” “我也不能。”凤辜不爱笑,眉目间生就一种淡淡的疏离感,无论面对谁都像有一种老师的姿态,贺兰破此时才发现他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我寄一缕魂,镇他十二年。” “十二年后呢?” “有祝神。” 贺兰破欲言又止,他不忍告诉凤辜十二年后的祝神是终日惫懒多病的模样,可又觉得自己不说,其实凤辜也都知道。 否则凤辜不会将他引来梓泽,告诉他将祝神救出念境的办法,给他这一颗灵蛇心头血。 山洞外天光稀薄,他生了火,将祝神托进自己怀里,从身上拿出一枚小小的血红色药丸。 药丸极腥,是凤辜念力所化的灵蛇心血炼就,一来保住祝神周身念力不会因为戚长敛的封印而过多流失危及神魂;二来可以直接破了戚长敛的念境,让祝神尽快脱离禁锢,在喜荣华里醒过来。 贺兰破叹了口气,对着掌心微微出神。 他的身体感知逐渐强烈,是沾洲叹不断暗示他即将回去了。 他将蛇心血送入祝神嘴中,并未喂水,这药需祝神含服。 祝神昏沉沉的,被腥气冲醒了。 他尚未睁眼,先是皱眉要吐,贺兰破安抚着顺了顺他的心口:“忍忍。” 贺兰破一出声,祝神的眉尖顿住了,又慢慢展开。 他挣扎着张开眼,目光仍是茫然混沌的,外头太阳还没升起来,天却是青白一色地隐隐亮了。 祝神迎着洞口的方向躺在贺兰破腿上,熹微晨光透进他的皮肤,显得他整个人的脸色苍白而脆弱。祝神的视线从贺兰破的脸上转移到了山外,他已经许久没遇见过青山白云了。 舌尖上的药丸彻底化开,他忍着苦涩和血腥味咽下去,浅淡的瞳孔随着第一缕日光的升起而微微晃动,祝神猝不及防打了个冷颤,缓缓地收回视线,凝视着贺兰破,似乎是在辨认眼前这个人的身份。 良久,贺兰破的脸终于与祝神的记忆有了交叠,他试试探探地开口:“……贺兰公子?” 贺兰破先前犹自镇定,大约是还没从长达半年的忙碌与严寒中抽身,现在祝神望着他出了声,他一腔心肺后知后觉地绞碎了,低下头,挨近祝神的脸,却不知要说什么,只回应道:“是我。” 祝神眨眨眼,脑袋里白茫茫的,过量的裂吻草把他的意识撕碎成一片一片,看着眼前,就想不起昨天。于是他懵懵懂懂地从衣服里抽出手,露出一只瘦骨嶙峋的胳膊,胳膊上满是青淤。 祝神把手贴在贺兰破脸上,惊奇地发现对方的脸是无比冰凉。俄顷,他又分不清冰凉的是贺兰破的脸还是自己的手。 至于他的手为何也这么凉,祝神没有深想,一思考下去,他就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过他并不担心,他早已习惯了这样,过个半天,自己又会想起来的——他似乎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如此。 他捧着贺兰破的脸,仔仔细细把人看了两遍,张了张嘴,问:“你……” 祝神几乎是用尽全力去思索关于贺兰破的一切了。 终于,他想起来了,生怕自己下一刻就忘记似的,用拇指擦了擦贺兰破的眼角,磕磕绊绊地说:“你找到……哥哥了?” 他其实还有许多想说:他等了贺兰破好久,奈何贺兰破总是不来,他很想他,一直在想,时常都会去屋后的草垛上看看,后来被关起来,他哪也去不了,便只能在心里想,想到最后他的脑海中只剩下贺兰破和小鱼的面目。可是一句话问完,祝神便忘了自己要说的其余的话了。 他看见贺兰破的眼白有些发红,眼中神情好似肝肠寸断,说话时语气很僵硬,只告诉他:“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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