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回头找酒,酒已不在,一抬头却看见庙中神台上低眉颔首的观音,竟是同那月下的公子一般模样。 来年春,他一举夺魁,此后一生富贵,当真成了堂上考官。 书生后来将这破庙大举修葺,月下观音的传说也至此流传了百年。 百年过去,观音庙已是信徒满堂,挤也挤不进去。 贺兰破最厌恶人多之地,当年祝神为了哄他,连夜打听搜罗了这个传说,好几日睡前都抱着他讲这个故事。 岂知贺兰破听了只说:“观音也不喜欢人多。” “胡说!” “不然那么多观音庙,为什么只有书生在的那个才能碰到他?” “……” 祝神一时语塞,跳下床吹灭了灯,回去抱紧贺兰破:“不管,你明天就是要跟我去。” “不去。” “去。” “不去。” “去。” “就不去。” “必须去。” “我就不去!” 第二天他臭着脸跟祝神站在观音庙前。 贺兰破年纪小,沉默寡言却很聪敏,从踏出家门去镇子起,他就察觉到祝神心猿意马,似是一直在人群里搜寻什么。 果不其然,祝神抱着他挤进庙子,把他在庙前放下,就扯了个借口支他进去找方丈要香。 贺兰破一言不发进了庙堂,转身就躲在门后看祝神要做什么。 祝神站在神龟池子前,合上双手,假意闭眼许愿,实则悄悄睁开一只眼睛不住地往人堆里看。 接着贺兰破就看到了那个男人。 那人戴着帷帽,看不清脸,却生得肩宽腿长,神仪明朗,举止间一派翩然贵气。 祝神隔着幂笠同他对视过后,便扬起唇角闭上了眼。 那是十七岁的少年人特有的心怀动荡的神态。 门后八岁的贺兰破还不懂祝神脸上那样的神情意味着什么,只是直觉般的感到危险与愤懑,一眼不眨透过门缝盯着池子前并肩而立的两个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假装不识,又悄悄在手下有意无意触碰对方的手指。 最后那个人离开前塞给祝神一枚铜币,让祝神把它丢进了水池。 十二年过去贺兰破仍时常梦见祝神那时的笑脸,尽管醒来后梦中人永远都是那样面容模糊,他心中的怒意却从未随着梦境的消退而平息。 哪怕时至今日,他听见祝神口中“约定”二字,才像动物觉醒本能一般瞬间想到那个人,再不情愿,也还是开口提及了。 可祝神却忘了。 像对方十二年前从没出现过一样忘得一干二净。 只有贺兰破一个人记了十二年,恨了十二年,嫉妒了整整十二年。 十二年前祝神待他千般好,却没有对他那样笑过,十二年后的祝神,对他也笑不出十七岁时的模样。 十七岁的祝神的心动,永远属于另一个人。 “既然你忘了,那就不说了。”贺兰破垂下头,眉眼的神色在烛光下失去了锋芒。 祝神隐约猜到几分,他想贺兰破现在的难过兴许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他忘了——即便忘了那个人,却还是凭借强烈的感觉像完成约定一样开了一间喜荣华。 伤贺兰破的不是十二年前的祝神,而是今晚的他。 他伸出手,带着水的指尖抵在贺兰破唇下。 贺兰破含住了他。 小时候便是这样。 贺兰破野狼似的在草原颠沛着长大,不被母族承认,不被同类接纳,对谁都龇牙咧嘴,恨不得在对方靠近前亮出一口狼牙,连被祝神捡回家后很长一段时间也不让人亲近,生病昏迷时防备心也不松懈,祝神喂到他嘴边的任何东西都无法让他张嘴。 眼看人要不行了,祝神偷偷跑到人家院子里挤了一碗羊奶,捧着跑回床边,用手指头蘸了去挨贺兰破的嘴唇。 贺兰破还是不肯张嘴,祝神便抱着他坐到自己怀里,小声在他耳边说:“这是奶,好吃的。” 这话不知哪里触动了贺兰破,他皱着眉,睁不开眼,只用干哑的嗓子问:“……娘亲?” 祝神便说:“娘亲在这儿。” 贺兰破慢慢伸出舌头把祝神指腹的羊奶舔了。 于是祝神就这么用指头蘸着奶,把濒死的贺兰破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如今大了,祝神伸指头,他还是一低头就含住。 祝神用拇指擦擦他的下巴:“当年你连一件正经衣服都没有。我听说小孩子穿百家衣能驱邪避凶,便四处敲门从各户人家里讨了一堆布料给你缝了两件衣裳,你日日换着穿。我衣服缝得不好,袖子长裤脚短的,你一上街就有别的小孩儿叫你小叫花子。那时我便想,要是有钱就好了。有了钱,给你买许多衣服,还有吃不完的好肉好菜。说到底,喜荣华,从一开始,便不是为其他人而开。”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总不能再生气了吧。 祝神放在贺兰破嘴里的指尖轻轻挠了挠,贺兰破便抓住他的手,从指节一路亲到手背。 再要往前,祝神便捏住他的下颌给推了回去。 贺兰破抬眼,祝神歪靠在浴桶里,似笑非笑:“留口气儿给我吊命吧。”
第32章 32 好不容易回到床上,祝神今夜却难得精神,纵使已被折腾得身心俱疲,也还是莫名地难以入眠,他不知是不是自己这具身体在避免进入梦境做出的反应。 贺兰破睡在他身侧,忽侧过身将额头抵在他肩头,抱着他低低地说:“家里的桃树被砍了。” 他如今是有了支杖,想起一件委屈就要诉一件了。 祝神轻轻拍打他的手背:“我知道。” 贺兰破小时候喜欢桃树,祝神听乡里说,院子插桃枝,取意一个“逃”字,象征主人家能逃脱疾病瘟疫,躲避灾难,贺兰破身体又不好,他便便想法子去集市搞了一株桃树苗子回来养在院里。 后来他送走贺兰破,又过几年风波,再回去时,满院萧瑟,才长得不到一人高的小桃树也不知被谁砍了去。 祝神不愿去动,只让那院子长长久久地荒废下去。自己却挨着十六声河建了个一模一样的。 他知道,有一天贺兰破长大,一定会回来这里。届时若发现这里有一丝一毫动过的痕迹,只会又让贺兰破多一条不依不饶的线索。 贺兰破伏在他肩上沉默了一会儿:“那你也知道我每年都在那儿等你?” 祝神当然知道。 十四岁起,贺兰破和贺兰哀一样,一年有五天休息的时间:春分、夏至、秋分、冬至和除夕。 这五天他们可以什么也不用做,不受约束,无人看管,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 贺兰破每一次都往那个老房子去,一去就是一天。 辛不归陪着他就守在那一方小院里,贺兰破就对着那把竹椅,一动不动望着门前小路,第二天凌晨方归。 祝神不说话,贺兰破蓦地垂下脸一口咬在他肩头。 他一瞬吃痛,抬手去摸贺兰破的脸,无意间又触碰到贺兰破湿润的眼角。 “小时候也没这么爱发脾气。”祝神摸着黑给他擦眼睛,一边擦一边嘀咕,“现在是连笑也不笑了,动不动咬人。” 贺兰破松口,平躺回去,祝神正揉着自己被咬的地儿,听见旁边又在吸鼻子。 他头都大了。 桌上灯笼的火已灭去,祝神借着灰蒙蒙的月色翻身蹭起,胳膊支在下巴上,垂头道:“你到底要生几场气?” 贺兰破大半张脸隐在黑暗里,只一对紧抿的嘴唇和一侧鼻梁披露在月光下。 祝神伸出指尖搭在贺兰破直挺挺的鼻锋上,说一句点一下:“十二年的事,总不能想起一件,便哭一场吧?” 他听贺兰破语调还是冷冷淡淡的,声音却难免带点闷腔:“哭不得了?” 祝神反问:“哄不好了?” 贺兰破不吭声。 祝神把脖子一垂,吊死鬼似的认命,叹一口气,又俯下身睡在贺兰破肩上,手指挨上贺兰破的唇,抵着嘴揉了又揉:“你咬我吧。咬死我,算我还你的债,省得整天哭得我心烦。” 贺兰破一口把他的手指咬进嘴里。 祝神又往里伸了伸,忽凑过去道:“我嘴里也是这样热、这样湿的?” 贺兰破还是不说话。 祝神的指尖轻轻碰着他的牙,眼珠子一转,抵在贺兰破一侧额头笑道:“我知道贺兰小公子何故不笑。” 贺兰破并未含着他,只是用牙关咬住祝神的指节。故而他此时握住祝神掌心将手拿出来,也不过是指尖湿了一点,只摸到祝神指节处的两个牙印。 祝神任凭他举着自己的手,一味偏头凑到贺兰破耳边,小声道:“因为你……有两颗虎牙。” 贺兰破正借着月光看祝神指上牙印,听见这话,便不动了。 祝神鼻尖擦过他的脸,促狭道:“我说得对?” 贺兰破放下手,闭眼睡起觉来。 “怕人看见,就去磨平。”祝神捏住他两腮,像捏泥人似的往中间挤。 贺兰破脸上不比小时候,小时候还有点腮边肉,如今只能捏着牙和骨头。 祝神道:“我不说出去。” 贺兰破突然抓住他:“给你留的气,还是多了。” 祝神嘴角一僵,正要默默躺回去,可为时已晚。 “小鱼——”祝神被推着肩,转眼便与贺兰破上下颠倒,忙道,“其实虎牙,也很威武……唔——” 剩下的话被堵在了唇舌中。 下半夜又折腾过去,临近天亮时祝神几乎没了意识,只记得自己一遍遍在心里感慨小孩子精力实在旺盛,他翻来覆去被搓圆揉遍,耳边呼吸都分不清谁是谁的。 好在贺兰破大发慈悲,真真只在外头鸡鸣时放过了他,留了口气给他吊命。 这回祝神一挨枕头,睡得昏天黑地,再醒来时,便是第二日午后。 贺兰破不在房中,祝神一睁眼,身体虽四处酸痛,精神却还不错,大概是很久没有一觉睡得如此深熟的缘故。 他贴身衣裳已被换过,手脚袖口都长了些,胸前领口也大,像贺兰破的尺寸,但叠在床尾的那套外衫却很合身。 祝神将就着把袖口和裤脚卷了卷,才穿好衣服,外头一干人等约莫等了许久,叩门得到应许后便端着水盆和茶水吃食鱼贯进来,伺候了一通又麻利出去。 最后容珲方从隔壁过来。 一来便说:“沐得他们只剩两处园子没有盘问了。” 祝神听了,暂顾不上其他,便与容珲朝沐得目前所在处去了。 一夜连着大半日过去,疏桐与天听教两拨人皆是片刻没有歇息。盘问的教徒还强打着精神,已有几个上下眼皮打架的;沐得脸色要好些,只眼下略有青黑。唯疏桐不愧是贺兰明棋调教出来的人物,身后随从都轮了一班,独独她一路监随天听教,满府奔波,仍是精神抖擞,头发丝儿都没有一缕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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