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容珲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贺兰破,“噢,是辛不归。那孩子算算,今年也该二十了。” 说到这儿,又想起两方刚才剑拔弩张的样儿,容珲不免评道:“依我看,跟贺兰破差不多,也是个不叫人省心的。” 祝神斜斜倚着引枕,又不吭声。 容珲打量他脸色,伸手替他盖好腿上的绒毯:“行行行,不说您那宝贝心肝儿肉了还不成。” 窗外风声愈大,祝神忍不住一遍一遍隔着衣裳去挠自己的双臂和后颈,时不时也摸摸头发。 容珲看在眼里,又找话跟祝神说:“不过红花沼泽到飞绝城,按理来说不会经过十六声河,贺兰家的军队怎么会突然来这儿?打得咱们措手不及的,没半点准备。” “谁措手不及?” “我和十三幺啊,还有你……”容珲正说着,抬眼撞见祝神似笑非笑的神色,恍然道,“这是您刻意安排的?” “也不算刻意。”祝神又把手伸进毯子里从衣摆顺到膝盖,蹙了蹙眉,“还得从魏影仇那事儿说起。” 卯元328年春,贺兰破未满十九,与贺兰氏麾下大将军魏影仇一起,同为领军主帅,率领三万贺兰将士寻找流窜在红花沼泽的月桑人。 “这事儿我知道。”容珲一面听,一面起身在祝神四周点了更多灯,整个屋子亮堂得如同白昼,“您当时还因为此途凶险,担心贺兰小少爷的安危,破例派刘云现身去取了他的血,回来做占卜来着。” 祝神被灯照得微微发热,掀开了腿上的毯子:“秋沙人虽险恶好斗,但以小鱼的身手,我并不担心。我当时只是奇怪,一军挂靠两个主帅,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贺兰明棋这么安排的目的究竟何在。” “合着您是害怕她联合魏影仇陷害贺兰小少爷。” “贺兰明棋这人心思深,虽然这些年他们两姐弟关系有所缓解,但我到底还是摸不准。”祝神道,“直到魏影仇死了。” 秋沙族人脸骆驼身,数千年来各大部落分分合合,一直没有形成彻底的统一。几百年前秋沙的一个分支月桑联合中原法师,意图残害同族,统一秋沙。但没想到那个青杖法师学艺不精,最后念力反噬到了月桑人身上,所有的月桑人一夜之间诡异地变成了人脸蛇身,就连舌头也变作了蛇信子。当他们的牙齿和头骨也逐渐向蛇转变时,月桑人请求秋沙的红杖法师帮助自己,并且承诺永生永世只在秋沙最肮脏的红花沼泽生活。秋沙首领答应了,处死青杖法师后将月桑人逐到了那片沼泽,再不过问。 而贺兰氏要找到月桑人,就要穿过整个秋沙荒原,如此势必会与以抢劫掠夺为生的秋沙人遇见。 秋沙荒漠危机四伏,贺兰军甫一入境,便消失在茫茫烟海中。 一年多后再返中原,除了与贺兰氏暗中达成合作的月桑人,军中主帅,竟只剩了一个贺兰破。 “据说魏影仇被半路出现的秋沙骑兵所俘,当场战死?”容珲道。 祝神摇摇头:“其实那日魏影仇根本不至于战死。秋沙人出现在那儿,本意只想像过去无数次打劫其他所有路过的军队一样打劫贺兰军,拿点口粮就走,无意与贺兰氏树敌。那日跟去的贺兰军说,魏影仇被秋沙人一记马鞭套下马背,拖行不到半里后他们便蜂拥去救。没人料到的是,贺兰破制止了。” “您后来派人进去打探过?”容珲惊愕,“贺兰破为何制止?” 祝神回头看了一眼被风吹得啪啪作响的窗子,解释道:“原本贺兰氏军规有言,主帅战死,从军无罪;若主帅被俘,三等以上从军一律处死。而贺兰明棋这次特意安排了一支军队,让贺兰破和魏影仇两个人同为主帅。” 他顿了顿:“明白我什么意思了吗?” 容珲想了想,似乎明白了点,但却不敢置信,只试探道:“您的意思是,魏影仇被俘,是贺兰明棋一早安排好的?贺兰小公子,其实是跟她里应外合罢了?因为一军两帅,所以就算魏影仇被抓了,剩下的贺兰军不去救,也不算违反军规?” ——当时在场所有贺兰军只知救人,不救就是违反军规,哪里能想到这些。 被拦下的当儿,只见贺兰破安坐马上,目光长长地从远处奄奄一息的魏影仇身上收回,侧目对他们道:“怕什么?你们的主帅,不是在这儿吗?” 说罢他竟取了箭,朝天一射。 对面的秋沙人见贺兰氏按兵不动已然奇怪,本就拿着魏影仇不知该杀还是该放,一把冷箭这么发过来,全都慌了神急着护主,等到箭矢回落,才发现全射中了魏影仇的心脏。 反应过来再抬头,贺兰军早乌泱泱撤回去,隐入黄沙,四散不见。 余悸未消的贺兰军回忆起贺兰破在那片挟裹着孤烟落日的余晖里的眼神,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次一军出征两帅并行究竟何意。 “只可惜秋沙人白当了冤大头。”容珲道,“打劫打不成,还要背这口杀了贺兰名将的锅。贺兰明棋早就想吞并秋沙,只是苦于找不到借口。这下好了,一石二鸟,既解决了魏影仇,日后攻打秋沙也有了名目。” “魏影仇这个老东西多年来在贺兰氏眼皮子底下居功自傲,倚老卖老,贺兰府中几位元老早就对其颇有微词,死不足惜。一石二鸟却不止。不然楼下那场追杀怎么来的?”祝神被风声惊扰得心烦,连连回头看了许多眼,“遇见秋沙骑兵虽是他们两姐弟早有预谋的插曲,但秋沙人显然不知内幕才会当了棋子。既不知内幕,又如何预料贺兰军几时路过秋沙哪块地界?” “您的意思是,贺兰家有秋沙人的内应?” “这些年各个世家都有安排在彼此阵营里的内应,只是贺兰明棋没想到自己的军队已经被渗透到了中将以上的级别。这半年打了几场败仗叫她警觉,这才施计引蛇出洞。”祝神道,“行程该是贺兰破故意透露给那个中将的,却不想细作找到了,只是没抓住。” 容珲笑道:“是没抓住,还是您故意帮他逃了,好引小公子来这儿?” 祝神也笑,却不答,只转了话头道:“对了,小鱼不会在这儿待太久。你带话给刘云,让他在我那儿再委屈几天,暂时不要露面,免得被认出来。” “是。” 说起这个,祝神问:“陆穿原哪去了?” 容珲答道:“每旬最后一日,大掌柜外出义诊。” 祝神“唔”了一声:“那宵娘呢?宵娘也不见。” “呃……三掌柜……” “怎么了?” “宣阳她……在学堂拿笔把男同窗左边鼻孔捅破了,夫子今天请家长。” 祝神默然片刻:“她上个月不就因为这事儿被请过一次?” 容珲:“那是另一个男同窗。” 祝神:“……唔。” 容珲:“……的另一个鼻孔。” 祝神:“不必说这么细。” 容珲:“……是。” 秋风渐小,容珲见前几日换的蜡烛有几支快要烧尽,便起身从箱子里翻了些新的出来,走去烛台添上,不知不觉打了两个哈欠。 祝神说:“你回去吧。” “我还是陪着您。”容珲伸了个懒腰回到原本位置,“指不定什么时候又刮大风呢。” 祝神低头笑笑,慢慢站起来,把正要落座的容珲往外推:“回去吧。起风了再说。” “真没事儿,您就让我在这儿陪……” 两个人正拉扯,你一嘴我一句,便没注意到门外的动静。 贺兰破推门时正巧撞见容珲抓着祝神胳膊把人往软垫里按,屋里两个人听到声音齐刷刷转头,祝神脱口道:“怎么不敲门?” 贺兰破抱着刀:“我敲了。” 祝神问得太自然了些,贺兰破答完也才隐隐感觉哪里说不上来的奇怪。 容珲赶紧把手从祝神身上拿开,转向贺兰破微微行礼:“贺兰公子,四楼只给我们老板私人起居,一般外人不能擅自上来。”说着就在心里嘀咕刘云怎么没把人拦着,又想起刘云正藏在祝神的小舍里,躲的就是眼前这位祖宗。 贺兰破说:“那你该挂个牌子。” “明天就挂。”祝神理了理衣裳,“贺兰小公子有事?” 贺兰破目不转睛看着他:“我来找你。” 祝神给容珲使了个眼色,容珲便退到了隔壁房里。 待门关上,祝神问:“找我做什么?” 贺兰破开门见山:“喜荣华二掌柜,是你。那如水来的厢主可是你?” 喜荣华是赚钱的地方。 赚钱就是做生意。做生意分明面上的生意和暗地里的生意。祝神当年为了赚钱,能想到的生意都往喜荣华里揽,后来他发现,在这个鬼神莫知的地界,乃至整个沾洲,最值钱的,除了人命,就是消息。 朱砂夜舞,魂蝶问路。人们占卜总借助天地万象的力量,如云彩、牛羊、梦境、龟壳,更有甚者筷子、田鸡、大米或是衣襟。而祝神占卜,借的是蝴蝶,一种朱砂色的剑尾蝶。 朱砂剑尾倚魂哀,亡灵之音如水来。 如水来的厢主不仅卖活人的消息,更卖死人的消息。只要还有魂灵没有踏入阴司无界处,不论生死安息与否,朱砂剑尾蝶都能嗅到他们的气息。 祝神笑道:“是我。” 贺兰破说:“我要你帮我卜蝶,问一个人。” 祝神懒懒靠着引枕:“卜蝶可不便宜。” “多少都出得起。” “不止钱呢?”祝神道,“我要小公子来给我当伙计。” “什么都行。”贺兰破顿了顿,“只要你问得出,找得到。” 祝神定定望他片刻:“生辰,祖籍?” 贺兰破沉默一瞬:“没有。” 祝神又笑:“那有什么?” “名字。” 贺兰破垂眼,过了会儿才说:“叫祝双衣。” ---- 祝神:一键查询马甲
第4章 4 “只一个名字,恐怕难寻。”祝神坦白道,“既然连对方生辰户籍都不知道,你又如何确定,这名字不是骗你的?” 贺兰破握刀的手紧了紧。 祝神饶有兴趣观察他的反应,末了还加一句:“你觉得呢?” “……” 贺兰破双唇紧抿,冷冷注视祝神良久,才微微松手:“你说得对。” 他一步步朝祝神迈过去,走到祝神跟前,烛火投射出他的影子,几乎将祝神笼罩住。 贺兰破躬身,手里的乌金刀轻轻放在了矮几上。他就用那只手撑着矮几,逼近祝神的脸,两个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祝双衣。” 他先这么喊了一声,就像在喊祝神。 可祝神没反应。 贺兰破两眼几乎定在祝神眉间,停顿一会儿才接着说:“他巧言令色,油嘴滑舌。没一个字值得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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