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那人口鼻流血,双手攥紧了他的剑,牙都被打落不知几颗,“小的真的不知道……” “打!” 一干人等作势上前,十三幺求爷爷告奶奶拦着:“打不得呀!小本生意,见不得血!别冲撞了财神!” 这些人哪里肯听他的,眼看着就要拦不住,容珲冲台上喊:“掌柜的!” 十三幺也急得跳脚:“二爷!!” 唱唱唱!熊孩子都快把你老窝掀了还唱! 也不知是不是巧,台下乱到这步田地,台上刚好唱完: “……负你残春泪几行。” 锣鼓休了,管弦停了,祝神取了头面,就着一身戏服信步下来。众人皆侧目而视,贺兰破却只注意到他的眼睛。 上了妆的角儿都长一个样,红的白的一层油粉铺上去,拿笔勾了,是一张张复刻的面具,台上一站,台下的人只能凭脸谱分人。 可眼珠子却是油粉扑不到的。 那样一双浅棕色的眼珠子,贺兰破十二年前的许多个清晨,也曾一睁眼就能瞧见。 十三幺搬了凳子。祝神在贺兰破对面坐下,搭起一只胳膊放桌上,缓缓开口:“贺兰小公子。” 贺兰破一言不发盯着他。 容珲和十三幺皆屏了息,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来回转,紧张得吞口唾沫费劲——十二年前祝神捡到尚且流浪在外的贺兰破,养了一段时间又把人送回贺兰家,自己一声不响地离开。孩子长大以后独自找了他多年,祝神静养在这十六声河,销声匿迹一般,一次也未曾与人联系。 “你是掌柜?”贺兰破问。 “是。” “把脸洗了再说话。” 祝神不动声色挑了挑眉。 贺兰破话一出口,旁边即刻有人麻溜出去,不多时抱着装了清水的铜盆进来。在祝神跟前躬身捧着。 “有没有规矩?”侍从里领头的锦衣少年扫一眼容珲,竟一脚朝捧水之人膝窝踹去,“该怎么服侍?” 那人被踹得双膝跪地,盆里的水却一滴未洒。 他将铜盆捧过头顶:“请掌柜的洗脸。” 贺兰家向来以拳脚授规矩,能动手的绝不用说,“有没有规矩”这一声,是故意驳容珲先前喊的那句,要拂他的面子。 容珲:“……” 他暗暗翻了个白眼,把脸朝向另一边:熊孩子二号。 懒得计较。 祝神将扇子从虎口支出去,十三幺识趣地接过,随即祝神挽了袖子就着那铜盆将一脸粉面洗干净。 抬起头时,面额鼻尖都滴着水。举盆的想提醒他沿上挂着锦帕用以擦脸,正仰起脖子,打缝儿里瞥见祝神真容,双手一颤,铜盆左右晃出水来,自个儿也连呼吸都忘了。 不仅是他,后边一应仆从皆是如此。 祝神是苍白的。 并非粉面那样了无生气的死白,他的白有活人的生气,却没活人的血气。像他手背贴住青筋的皮肤一样,日光再暖,也是冷的。这是一种久病未愈的白。 可他虽脸色苍白,五官却极其浓艳风流。正因如此,才使他眼角经年挂着的那点笑意带这些不清不楚的意味——太艳丽的人笑起来总是难分真假。 祝神就是这样的人。 他伸手去够帕子,挪动眼珠,与捧盆的小厮目光一瞬交接。 小厮恍惚,待回神时才察觉祝神已擦毕了脸,不觉低下头去,佝住了脖子,耳面一片通红。 待人捧盆退下,祝神便对贺兰破笑道:“贺兰家果真治家有方。” 贺兰破仍看着他,亦有刹那出神。 明明双目神似,怎么就和记忆中那张脸对不上? 他也是痴心妄想,寻了十载无果的事,竟在刚才就寄希望于一瞬了。 贺兰破错开视线,想起方才祝神管他叫“贺兰小公子”,便问:“你认得我?” “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你的刀。”祝神说,“贺兰双刀,一把惊霆,在长女贺兰明棋手上;一把雪掖,在二公子贺兰破手中。” 贺兰破又问:“你是谁?” “我是祝神,喜荣华二掌柜。”祝神说,“贺兰公子不介意,可以同他们一样,叫我一声祝老板。” 贺兰破沉默了会儿:“你也姓祝。” 容珲和十三幺嗓子眼又是一紧。 “是。”祝神从容笑道,“不出意外,家父与家祖父应该都姓祝。” “……” 贺兰家的人大概都不怎么喜欢开玩笑,贺兰破眼色很快冷了下去。 十三幺忙不迭打圆场,哈了哈腰:“喜荣华的规矩,只接生意,不揽恩仇!贺兰小公子,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对付熊孩子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让他们决策,只给他们选择。 果不其然,他们选择了先吃饭,再住店。 喜荣华最不缺美食美酒与客房,祝神打点完毕,由容珲扶着回四楼。 拐上一楼半,离下头远了,祝神才低声吩咐:“待会儿把后院全部腾出来。” 容珲不明:“腾出来做什么?” 祝神没说话,便听下头那锦衣公子叫住十三幺问:“你们这儿有没有马厩?或养别的牲口的也行,要空的,大的。” “马厩是有,牛棚也有,狗窝也有。”十三幺为难,看向他脚边被打得半死不活那个人,“就是都养着牲口呢,没空的……要不委屈这位挤挤?” “我们不是要放他……” 容珲听到这儿也算反应过来了,忙朝下头招呼十三幺:“一会儿我来找地儿,你先安排人把饭菜上了。” ——贺兰破有只黑豹子,叫醉雕。 当年祝神陪他一起捡的。本以为是只猫,养了十年,越养越大,祝神离开后的第二年贺兰破才知道它是只豹子。如今长得威武雄壮,随贺兰破四海奔忙,形影不离。 锦衣少年与贺兰破同坐一桌,听容珲安排好才向十三幺道:“有些什么菜?” “天南海北,应有尽有!现杀的烤全羊和小乳猪、牛油鸡丝儿、松鼠鳜鱼、松茸山珍、佛跳墙……” 十三幺报了一堆菜名儿,嘴里口水都快说干,容珲在上头听着,一边扶祝神上楼梯,一边笑道:“可显着他了。” 祝神亦是笑了笑。 忽然,听贺兰破问:“招牌是什么?” 祝神步子一顿,带着些许玩味侧首,瞥向一楼——虽看不到,但他就像洞悉那般隔着层板望着贺兰破的方位。 容珲道:“……二爷?” 他不做声,只停在梯前最后一步,好奇着下方的动静。 十三幺接着说:“您来得不巧了。这节下啊,咱们的招牌做不出来。” 旁边的少年冷笑:“什么招牌,竟这般稀奇,倒显得我们没口福了?” “叫‘颜色好’。”十三幺颇得意。 “颜色好?” 十三幺像是就等这句:“这‘颜色好’啊,是我们二掌柜的独门招牌。取春分那天掌柜小院里开的桃花,每日清晨的朝露,兑上我们店里的名酒破红尘,再——” “十三幺。” 祝神的声音从阁楼上不咸不淡地传下来。 十三幺抬头,看到层上梯口处一截若隐若现的戏服衣摆。 “既拿不出,就别浪费客人的时间。” 十三幺一听,把话憋了回去,只老实站着不吭声。 堂内一众见此,也没多言。 只锦衣少年不以为然:“听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贺兰破不置可否,竟不知几时从腰间拿出一枚铜钱在手里把玩。 他摩挲着指间铜币,喃喃道:“颜色好……”又抬眼扫向楼上。 半晌,方道:“那就温两壶破红尘尝尝。” 十三幺正应了要去,贺兰破又不安生:“祝老板。” 祝神只含笑站着,并不应声,像是好奇贺兰破还能把他们为难出什么花来。 十三幺刹住脚,闭眼咬了咬牙根:臭小子没完了。 贺兰破朝楼上喊:“一起喝一杯。” 声音不大,但足够传到楼梯口。 十三幺擦擦汗,转回去抢白道:“我们老板不喝酒。” “卖酒的不喝酒?” “算命的也不自算呐。”十三幺打哈哈,“我们二掌柜啊,滴酒不沾。” 贺兰破眼都不挪一下,直勾勾望着遮住祝神的层板,像要穿透过去,看清藏在背后的人。良久才道:“这样啊。” “是这样。”十三幺呲着个大牙接道,“我们老板身子不好,贺兰小公子见谅。” 忽地就没人说话了。 贺兰家的人一向很会给人难堪。 喜荣华占地四亩,光楼梯自一层中庭就建了八处,堂里戏台、绿植,假山水错落有致,千百号人的热闹是日日有的。 平常有多宽阔,此时就有多空寂。贺兰破不说话,没一个人敢说话。一点儿动静也是极抓耳的。 客栈里停了会儿白,才又有上楼的声音。突兀而沉缓。是祝神和容珲接着往上走了。
第3章 3 一直走到三楼,下边的嘈杂隔绝了,祝神也像用完了力,最后一阶梯子只踏了一只脚,便攥着容珲歇在原地,单薄的脊背微微躬着,像被繁复的戏服压累了。 容珲紧紧扶着他:“二爷……” 祝神在黑暗中沉默很久,才又慢慢站直,无声将一侧肩膀靠在栏杆上,不知何处透来的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连同他眼底的神色也被阴影模糊。 他低头轻笑:“真是越长大,越难缠。” 那么多年他从来只藏在这栋高楼,又或是那间小舍里,等着刘云他们几个把贺兰破的消息报给自己:今日小公子被带去了哪,练了几个时辰的刀,读了几个时辰的书,想逃出府去又被谁抓住,跟贺兰哀又起了什么冲突……事无巨细。祝神听着听着,贺兰破就二十岁了。他却一次也没去看过他,记忆里还是贺兰破八岁时连饭都吃不饱的样子。 有一次刘云告诉他,贺兰破拿着那把乌金苗刀将贺兰哀新买的汗血马拦腰劈成两半。祝神躺在竹椅中,华贵而宽大的袍袖里藏着那只枯黄的愈疾神。他摸着它笑:“小鱼?他那么小一个,能劈开多大的马?” 刘云便不说话。 祝神在这样的沉默里一下子想起来,贺兰破十五岁了。听刘云说,年前就已经比他还高了。 “您还说呢。”容珲嘀咕,“一来就差点把房顶掀了。‘小鱼乖小鱼乖’,念了十年了,没看出他哪里乖。” 祝神撒开他,独自往四楼走。 “欸!您等等我……说两句还不行了……” 没多时外头起了风。 容珲进屋后特地多点了几盏灯,先祝神一步去关窗,回头念叨:“瞧今夜这风怕是不会停了。我今儿留在这儿陪您吧。” 祝神隔着袖子摸了摸胳膊,算是默许。 起风天祝神向来睡不好,干脆就坐在软垫上跟容珲聊起来:“他旁边那孩子,就是辛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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