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面具裂开的时候,穆赫里亚下的人视死如归做好了再不会醒过来的准备,等他的人也嘲弄地想:又放他走了。 可事实上,他们都清楚,该回来了。 那日上仙人崖前照例问了一卦,那日签筒中的签文怪异至极,时序还曾暗地嘀咕,说一定是松雪动过签筒了。 宜嫁娶,大凶,上上。 于是往后每一卦都是如此。 长叩问神明,卦卦未得生,生途指向死途,大凶的每一卦说的都不是他的前程,说的是他的归处。 时序品出来这些含义,更觉得难过。他看着手里的面具,又想起自己被调换的金铃,还有许多年前遗失在雾霭山下的折扇,究竟想问一问。 “您怎么这么喜欢收集小道的东西?”其实他想不止想问这个,还有别的,比如:您怎么这样偏爱我? 明明他的图谋全是私心,全在心里打着算盘怎样叫他多看自己一眼,如今知道了却还要这么问。 明月仪掀起眼皮看他,时序大言不惭:“不问自取,是为偷。” 其实要真的算起来,他偷过的东西更多,任谁来审判都是十恶不赦。 他才知道往年石壁上那些没仔细看过的经文壁画之来由,这比他记起来上辈子,惊觉自己想拿回来的莲华其实是人家真身那天还要觉得震惊难受。现下觉得很伤感,于是也并不觉得那凉凉的一个眼神值得畏缩了。 时序心想:他爱惨了我。 他说昔日的三界尊神爱惨了自己。 明月仪有些疲惫,微不可察叹气,眯着眼没理他,时序站起来倾身看他,甚至有些居高临下。 “尊上……” 明月仪又睨他一眼。 时序还有很多话想问他。 太多了。 他耳聪目明地前所未有,清楚看到了明月仪有些绀色的唇,又难过起来。 以后他再也不敢不三思而行,再也不能随随便便受伤了,自己立下誓言要被他支配。本想着做他的傀儡,可他竟然拿捏到更加要命的地方,这下身家性命真的被拿捏得死死地,翻腾不上天了。 难过之后他明知故问:“您要验我的诚心,现在信了吗?” 还是没理他。 时序觉得自己这辈子、上辈子的品格都在被怀疑。可他又不能质问人家凭什么这么想他。 人啊,花言巧语说多了,到了最要紧的时候却总是憋不出来一句好听的。 就像他得知这人想将怎样美满的一辈子给他的时候,明明心烦地要死委屈地要死,已经打好了滔滔不绝一篇腹稿要怎么反问怎么讨伐他,可到了跟前,根本问不出来。 时序别无他法,颓然坐回去了。 可—— “信” 明月仪轻声开口。 时序猛地抬眼去看。 明月仪心想:何必这么看我?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突然地好似那年赤鹿山的花树下,他带着闯了祸的搓着蹄子心虚的夫诸慢慢走来,而他骤然得见天地至美,呆愣着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什么。 现在也是如此。 原来当年一眼就皈依了。 眼前的人目光清淡望着他,说:信。 “可您……” 时序哑声,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 问:既然知道了,怎么还要那样拷问我?用那样严酷的手段,险些将我拒之门外,叫我在赤鹿山外继续流离失所。 ——既然扶桑就是他,那么破了扶桑的须弥,也可以算作破了守君的须弥。 他就能名正言顺出去了。 你看,多么圆满的打算? 若他赌赢了,留下了,尊者做了他的傀儡,他万世无忧。 若他赌输了,未能记起来自己怎样刻骨铭心地想要救一个人,则皆大欢喜。 现在想来还要后怕,处处是他的生门,也处处是他的死门。 可其实这又有什么反问的必要?遑论诘难? 他做的这些,自己曾做过更过分的,而今不过以牙还牙罢了。 是果报。 明月仪清冷看着他,看着他痴痴抬手,将手指停在了自己眼下,有些惭愧的样子。 他想摸那枚因他而来的不详。 那是明光尊者有生以来唯一的败笔,唯一的破例,是对他破戒的惩处,是痛彻心扉的无可奈何,若不曾尝过情欲之苦,则不会受这样无法解脱的严苛刑罚。 “不必惭愧了。” 重逢这样久,他从没对他好言相待过,不是冷嘲热讽就是阴阳怪气。 总觉得厌烦,总反复无常,上一瞬,想遂了天意掐死他,叫他长久地在赤水陪着自己下去,将他填了自己,从此他功德圆满。 下一瞬,又想着要给他怎样好的一生,想看他无比好。 他们的重逢这样可贵,他上天入地地求索,用尽一切地挣扎才换来这样残破的一点。而灵曜,碎了满河,亦是满心挣扎,不知道经过怎样的辛苦才拼凑出来这样一点,又在人间的正月八出现在他眼前。 ——自然是上苍垂怜,可也远远不止,若不是非如此不可,怎么才能等到今天? 他蛮不在意说出他命犯五行的时候,天知道他有多想将这个地方捅个稀烂。要不是想着这是他用命换来的人间。 时序缓缓收回手,没敢说自己看到俞彰耳朵后面的牙印的时候有过怎么样放肆的念头。他又不敢冒犯了。 可真没出息,扑倒又怎么了? 先矜持几天吧。 他很惋惜地收回手。 “果真不走吗?”明月仪又问。 问了他数次,剖开他的真心看过了,但还是这样问。 时序下意识就要恼怒委屈,看到明月仪偏头,忽然间明白了他想听什么。 恰好他也很想说,憋在心里两辈子,他何曾有过这的耐性? 他绕过桌子,跪坐在他膝下。 两辈子间的心意都在这一句了,明明说过了,但是上一回场景不够好,什么都算不上好,唯有一句真心诚意的花言巧语。 其实还有好些话没讲明白,但是也没什么要紧了。正如尊者没再逼问他看不看凡尘,也没有逼问他弥蓝渡里的后来,他也先不着急问尊者怎么会这样虚弱,他的眼睛怎么一夕之间就好了,怎么他活蹦乱跳,虚弱的却成了尊者? 早有征兆了。 ——为什么泰山尊那一次,冒犯尊神的天谴没报应在他身上?起初是被尊者挡下,后来的呢?为什么没有冒犯的时候反而心口疼?那是谁的心? 他胸膛中跳动的可不只是自己的心脏,还有半颗莲心。 会不会疼的不是灵曜的心脏? 傀儡丝为什么没被断开,为什么尊者恼怒成了那样却还任凭傀儡丝悬在他二人之间?绑起来的两个人,究竟,究竟谁是傀儡?究竟是谁给谁消灾挡劫? 他自诩咒术一道颇有心得,偏偏忘了他算计的是什么人,神不知鬼不觉几个字,如今才讨教到。 三界尊神给他挡灾,说出去要被天打雷劈的。 他掉进须弥以为晦气至极的那天。还以为倒了大霉,实际上却是千万年之后因果终于轮转。 天地山河都在盼着这天,莲华归位,他们误以为赤水从今以后安宁了。 河中怨鬼尚且知道怎样多活片刻,偏偏上天高高在上,以为抹灭不知数怨鬼的人恨透了那窃贼,一定会杀了他取回莲华超度怨鬼,还这方天地安宁,却没料到歪打正着。 那日凶神恶煞的人已经想好了怎么用那枚他自作主张的月牙痕来以牙还牙地救他,一切灾劫,一点不想他沾身,绝无可能再将他填进赤水,还要他清清白白往生。 先不要紧。他还有的是时间去哭,还有时间去交待。 还有的是时间去度化须弥中的恶鬼,还有的是时间长久地相伴下去。 须弥中的三千红尘,往后他们能一起去看了。 誓言不会忘,往后对他说过的每句话他都不会再忘记了。 人间朝暮,山川河流,说要带他走就是要带他走,这回绝不骗人。 风扬了扬,他们就坐在了赤鹿山的金殿,他还在混着莲香的檀香袅袅中侍奉,仿佛一切都没变过。 时序顿了顿,将翻涌的心念抚平一些,好叫这句话没那么轻浮,没那么不够分量。 他将额头叩在明月仪掌中,还当他们从没离开过灵山,他前所未有地严肃,前所未有地诚心,势必要将上辈子这辈子缺少的那些诚心全都补全,势必要将上辈子最终没来得及说的话在这一刻说完,可没忍住还是有点哭腔:“尊上……我视您做顶上神明,绝无……绝无悔改的。” 这样的时刻落泪实在冒犯。 侍奉神明不会有罪,却用上悔改二字。 冒犯尊神,也绝无悔改的。 您这样待我,我自当无以为报。无有悔改的。 金钟又响了三声。 虚弱的人垂眸,看坐下信徒。 总有人,总有一个人,不自量力也好,大言不惭也好,真心诚意也好,总想仰着头跪在莲台下,来垂爱他。 时序眉心触在了冰凉的掌心,叫人想要摸一摸那枚褪色的朱砂莲华,也叫人想要应他所言,予他一个永不会消的。 也点了,早就。 欢喜佛下结下印契那日。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所以惶恐不足。 遑论失而复得? 他总是反复无常,在如何珍爱这人一事上,如何筹谋都唯恐不足。
第119章 大结局(上) 时序跟俞瑕头对头不知道在说什么,高处看下去,只能看到两只脑袋对在一起,时序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俞瑕凑上去看。 今日有事商议,方才见面,俞瑕便拖着时序说有很要紧的事情问他生拉硬拽将人拖到了外面,问他是什么事情,俞瑕非要避开人才肯说。 “这么画对吗?”俞瑕在旁边补了几笔:“我这个喜相逢怎么看着跟你那个图案不一样?” 时序偏过头看了一下,指着一处:“这儿少画了一笔,不过也能用——我的咒术就这点好,画错了也能用。” 俞瑕吃惊:“这也能用?功效是一样的?” 时序托着下巴掐着手指掐算,半晌才一本正经地说:“这个效果差一点,只能作用在三年五个月零十天的时候,忘掉三天的事情。” 俞瑕更加吃惊:“这么精准?” 时序得意洋洋:“那当然。” 俞瑕捉着时序的袖子喜出望外:“怎么算的你教教我!怎么叫人忘记一个月前的事?” 时序凑过去压低了声音:“一个月前怎么了?” “一个月前……”俞瑕才要说,猛地反应过来,气愤道:“你不要套我的话,你先告诉我怎么画!”说着又去研究地上的图案:“这里这么连是哪派的画法我怎么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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