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天地同寿,有传闻说,摘月楼主在等一个人,等的太久,快忘了时间,无聊的时候就在崖底刻经修庙。” 水中的锦衣宋玉逐渐成了扶桑,他浑身血污立于善恶间隙亦神亦魔,悲戚向他: “若有一砖一瓦,则是那人离开瞬息。” “若庙宇已成,则不知天地日月,江河倾覆,沧海又桑田,他们分别已久。” 许久之后,久到妖魔销声匿迹,人间太平数千年,神仙成了难以追究真假的传说,一切恢弘,一切浩劫,都成了亦真亦假的神话。 经文壁画剥落失色,庙宇被淹没于黄沙。 真心也在被不断磋磨。 宋玉伸手向水中,想捞起水中幻影,他要救这个说自己万劫不复的人,可手掌才碰到水面,幻影就消失了。 “宋玉,我不走啦。” 那口钟兢兢业业震了许多年,忽然毫无规律急鸣,七彩的烟霞也慌乱浮动起来。 久别之后的重逢,连烟霞也迫不及待。 有人踏着烟霞而来,缓步,身侧并没有记忆中的夫诸,他走在七彩烟霞中金光忽明忽灭,他的身影亦是忽隐忽现。 他忘了该如何呼吸,只有胸腔中的心脏,同那口金钟一般,也忘了怎样搏动,错乱地砸在肋骨上,敲出沉闷的声响。 灵曜醒来的金殿顷刻崩塌,众人闻讯而来,程璧在最前面一脸焦急,怕灵曜刚醒来就给自己找麻烦。 灵曜回过头,道:“果真一场美梦。” 太奇怪了,从某日开始就很奇怪,似乎是想下山却没去成的那日开始。也好像更早。 既然三明洞仙境没有四季和日升月落,那么他看到的日月就都是随自己心意。 他日日都在看上弦月,又是为什么?三明洞原本没有四季,但为了阴阳相合,也会用仙法致使其中万物变化,程璧门前那株杂草,昨日是花苞,今天就开了花,后山昨日草长莺飞,今日还是草长莺飞,再过些日子就会硕果累累。 唯独他的院落,昨日大雪满山,今日红花胜火,明日百草凋零,上一瞬风和日丽,下一刻大雨瓢泼,毫无章法,毫无,唯有月亮,日日都是上弦。 他酷爱上弦的银钩,无有缘由,如今想来,大概是每年正月八,有人在前殿度化世人,他就在后殿屋顶看上弦的银钩,看月牙船飘在莲华海。 他每晚在四时错乱的院落看月亮,早上就在后山同一棵树的同一支树梢醒来,看日出。 怪得很,想了很久,对赤鹿山法会这件事情毫无印象,就好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忽然有一天,师父说赤鹿山又要法会了,没人觉得不应该,他甚至问了姚何,姚何也才反应过来,也不清楚什么时候收到的请柬,就好似理所应当,但其实并不如此理所应当,只是这突兀奇异的不引人注目。 某日程璧喊他练功,程璧出现的时候,也像是凭空。 怪得很,明明日日同他朝夕相对地相看生厌,一起打打闹闹那么多年,可他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却总觉得难过,好似他曾见程璧领着外门三千众弟子毅然向前,无一人还。 那日练引水咒,泼他一脸水的小弟子亦是,他不甚熟练引水的模样,灵曜总觉得曾见过,见过他只身一人,一面召水旗独挡决堤江河。 三明洞除了恒真,竟无一人生还,三个弟子,满门英烈。 只有恒真忍痛为三个徒弟收殓。 他在赤鹿山山门外初初抬脚就被天道警告他曾立誓,永不踏入赤鹿山,也不会将赤鹿山的因果带走,明明他还没来过赤鹿山。 程璧不解地望着他,灵曜痴痴地笑:“怪不得,我要乖乖喊你这么久的师兄。” 明明他最喜欢欺负程璧,最不愿喊这个比自己后来三明洞的人师兄,他是师父捡来的,自小就在山门,按理说他才该是师兄,可其实后来来看,确实,自己受师门庇佑良多。 程璧问:“你在说什么?这里怎么了?” 灵曜说:“程璧仙君,师兄,我也思念你良久了。” 你的来世应当要比我好上许多,万望平顺啊。 还有葬身赤水的师兄弟,小师侄们,各个,都得来世平顺啊。 “我这么混账,尚且还有得偿所愿的一日,诸位亦然……理当……” 程璧受不了他这一套,打了个寒战,还没说话,见面前的灵曜额心隐约朱砂闪现。 “……这是”话音未落,才发现他们这群人都在变得虚幻,众人纷纷不解。 远处忽明忽灭的金光也点点逸散,众人以为的尊者也是一道幻影,灵曜摸到了滚烫的地方。 缓缓站直,他目送程璧消失,又站在三明洞门前,姚何师尊要外访仙友那日。 灵曜在山门外长跪,也目送大师兄与师尊点头离开,上一次,大概是他们目送自己。 青鸾被带走了,风景秀丽的后山忽然空荡起来。 又是日出。 日出澄江,山门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了。
第116章 喜相逢(三) 还是那个树梢,今天的日出格外空荡,满山似乎只剩下他一个生灵了。 灵曜在三明洞看完了最后一个日出,直到身下常睡的歪脖子树也消失,他坐在了穆赫里亚的崖上。 山风呼啸,下面静悄悄。 他往下看,看到深不见底的深渊,没有一丝光能够透过迷雾,阿里亚给他画的月牙还在手背上。 身后传来咳嗽声,微弱的药香弥漫开。 “我救了他吗?” 他以为他办到了,可若救了他,怎么月牙还在?怎么他还在须弥中。 崖上的人没敢回头,只察觉药香浮动,来人缓缓上前坐在了他身侧,洁白狐裘扫在地上,药香蓦然浓重起来。 “怎么不敢抬头?” “有愧……有愧于您。”他垂着眼,并不知道此刻该如何自称。月牙还在,他还是宋玉,说明须弥还没解开,可方才,他又从前世幻梦中醒来,才同师门道别过,他以为的龙潭虎穴,其实是尊者给他一个道别的机会,未曾为难他,倒显得视死如归的自己过于狭隘。 “愧什么?” “愧……”他声音忽地变小:“愧而今,未能脱身,未能救他,您要我……” 要我平安归来,我却又是几番生死关头,实在不该。 还有许多,譬如自己小人之心。 “不怪你,解开了。”二公子望着深渊:“是我没有放你出去。” 时序愕然侧头,看到二公子消瘦侧脸,他也回头:“说了想看你的真心。” “……您”时序抿嘴:“已经剖出来了,还要怎么看呢?” 他捉着二殿下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盯着他:“摸到了吗?” 凡人身躯触手生热,体温透过衣料传出来,还有他胸腔中有力的心跳。 “这是我的。”二公子轻声,可手并没有收回来,他的心在对方肚子里似乎跳得更快了。 时序忽然松手躺下去,在山崖上躺平:“我累了,您想怎么看,随意看吧,我这样铁骨铮铮一枚铜豌豆,自然,你想怎么吃都好。” 手落空了,二公子将他方才获得的一点温度拢在掌心缩进了袖子里:“铜豌豆?” 时序眨巴着眼,表示是这样。 “铁骨铮铮的铜豌豆!” 二公子问:“是……在同我拿乔?” 时序望着他没有血色的唇发怔,他说完一会儿才记得应声:“是……撒娇……我太累了,您知道吗?” “知道”二公子咳嗽两声,望着漆黑的天幕:“知道的,你同我说过,相思是很苦的……欢喜我,也是很苦的。” “不,相思很苦,欢喜您……就是苦中作乐了。”惯常不着调的人也低下声,再怎样无拘无束的人也会被相思囚困,等他喜欢了人,越大的旷野、越高的天幕,就越空荡,从前向往的逍遥就全成了枷锁,反而进不去的方圆十里才要命。 “我说的累,是来时路很远,想叫您抱一抱我,若能亲我一下就更好了。” “时序啊——”他终于叫出他的名字,一如从前,喊他:“灵曜仙君啊。”带着几分无奈,带着一些纵容,带着无论如何也应你所求的包容。 时序被这一声叫的牙酸,心想:我这样一枚铜豌豆,铁骨铮铮,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看着咯牙,但是您尝一尝,我炖过了,兴许还不错。 “您还是不想抱我吗?”时序颇有些难过:“是我今日颜色不够喜人?还是您也开始见异思迁了?” “颠倒黑白……究竟是谁见异思迁?”二公子抬眼:“是谁同扶桑说协约作数,又是谁,说来带他的郎婿归家?我可有同你计较过你转眼就许了旁人婚嫁的事?” “啊呀……胸口疼……您给我揉揉吧……”时序嚷嚷着打断了二公子的话,拖着他缩在袖子里早就冰凉的手在自己胸口揉,心里想着今天要怎么糊弄过去。 还有他为什么还不放自己出须弥——莫不是还有什么后招? 他心里的算盘全被听到了。 果然,二公子缓缓开口:“有一桩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桃花眼睁大了一些,显得很无辜地望着二公子,二公子说:“想问灵曜仙君,上辈子弥蓝渡里的九死一生是因何?” 摸着人家的手在自己胸口放肆的手一顿,时序目光瞬间躲闪,言语慌乱:“呃……这……没什么……都是……是小事情……您不必……” 推开的手又落在他失序的心脏:“时至今日,还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晓的吗?” 倒没有,只不过…… “您……我也有几分羞恼,想您给我留一些面子……我……” 剩下的话都吞进了肚子里,因为那手又在他额头摩挲。 他掌心有莲香,落在他们的协约处。 “给我看罢……我想看……” 想看,而非想知道。 时序心想,他早该知道,世上的事情没有瞒得过他的,所以明光尊者称自己未亡人,他自然不是妄言的人,他自然有根据。 他做最后的挣扎:“给您看了……往后我还怎么见人?” 二公子轻轻勾唇:“你来抱我吧,崖上有一些冷。” 时序蹭的拾起身,到跟前手臂又顿了一下,二公子没动,就那样看着他,时序说:“总觉得有些冒犯,可我原本还想……” 二公子注视他,等他说完,时序舔了舔牙,没好意思说自己看到俞彰耳朵后面的牙印的时候也想咬人。 怎么他如今还比不上那泥巴小鱼有魄力? 二公子叹着气开口:“按理说,如今,你天命所归的人是扶桑……” 话没说完,他被抱了满怀。 方才犹豫不敢冒犯的人说:“我不信那个,您知道的!” 呼吸近在咫尺,他听到了凡人的心跳,搏动的脉搏,灼人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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