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成风愣愣地,拿起那平安扣:“世子爷,这个平安扣您自小没离身啊……” 耳边轰鸣半晌,宋玉很久才问:“那婚约呢?扶桑的婚约呢?” 商氏在旁边看他发疯良久,成风也说不出来话。 过了好久,商氏才摸了摸宋玉出了一层冷汗的额头,拿手帕给他擦掉:“什么婚约?三殿下外访仙山去修行了,没有婚约。” 宋玉拖着病体站在了南古巷口,没看见破旧的招子,巷子里是几户人家,他以为的小店不是小店,门口坐着老妪,怀里摆着一箩野菜,正在同对门妇人闲话,扎着羊角辫的小孙女蹲在附近抛石子玩。 三殿下离开望京多年,并未回来,二殿下体弱多病,深居简出。 望京里正在热热闹闹办花圣,没有双星伴月,没有穆赫里亚,四海升平,天下安定。 他是望京第一纨绔,永安侯府的世子爷,仗着祖宗荫蔽在望京为非作歹,从没出过中原,更没有去过河西。 极美满的一辈子,美满到令人不解。 一天之内,宋玉的乾坤崩塌两次。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绝望之际,他猛地想起有人说,花圣节,摘月楼有人要来望京。 看着时间,斗花宴已经快结束了。
第103章 死在他圆满的十八 宋玉到的时候斗花已经结束了,天子与民同乐之后,仪仗已经离开,其余人也涌动着正要散了。 宋玉一脸憔悴气喘吁吁,衣衫不整的样子跟今天的望京格格不入,也跟里头出来的那些人格格不入。街上水泄不通,就连乞丐也要收好破烂折一支路边的杂花别在腰上头上过一个节,遑论望京最高的赏花台上都是王公贵族,各个衣着隆重,顶上簪花,因此那些人路过宋玉身边时甚至都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来这是永安侯世子。 晚上还有灯火会,那些人正在议论某个州府得了魁首,得了什么赏赐,有多么荣耀。 说着什么,他听不进耳朵。宋玉探着脖子四处张望,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梦醒了,梦里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很想记住,但却难以抗拒地渐渐模糊,最后记住的只有一些零碎的细节。 就像那天,他一觉醒来风风火火说要去河西,梦里美轮美奂的仙境醒来之后很快就觉得记不清了,可他觉得非去不可,因为那什么可笑的宿命感。 所以非得去亲眼看一看才行,现在也是如此。 梦里撕心裂肺的感觉正在逐渐模糊,甚至他已经快要记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失望,为什么会觉得这辈子没意义了。 明明他是锦绣堆里溜街打马的永安侯世子,逛一逛青楼吃一吃酒、三月里春猎、八月里游湖,跟相熟的纨绔阔天阔地漫无边际地嚣张,就觉得天上地下独一份逍遥了,为什么此刻会站在这个地方怅然? 是一场梦。 宋玉心想,或许是因为他的父亲驻扎河西,回来的时候跟他说过边关。 说大漠孤烟,碧草连天长不到的关外怎么广阔无垠,比望京的天要蓝地多,风也粗犷的边关,就连随意的吆喝也能传很远。 说雪落满乌兰的山间,僧侣在半山腰汲水。 说黑的山白的雪蓝的天,中间点缀了一抹红色的经幡,是怎么样令人震撼的美。 说骆驼载着蛮族的姑娘,驼铃响了就是有客人来。 一定是望京太小,还不够他放马,所以才在梦里那么向往河西。 才大梦一场,以为有人在等他。 幼时父母不在身边,扶桑和他一起长大,招猫逗狗的挚友一夕之间离开望京去修道了,繁花似锦的望京叫他郁闷,离他而去的好友令他失望,所以在梦里荒唐地梦见他们曾有一桩婚约,被众人强逼来的,他要不情不愿去配扶桑。 也没有狐狸似的高深莫测的二殿下,除了小时候几面,体弱的二殿下从不在人前露面,不说相熟,或许二殿下从眼前路过他也未必认得。 更没有什么不尽渊动荡,也是他向往父亲那样快意的驰骋沙场,向往风沙烈日,所以在梦里捏造出来一场大难,给自己一个当英雄的机会,可还没上战场,梦醒了。 可这不是最最圆满的一生吗? 荒唐! 宋玉眼尾发红,忽然间不知道自己何必站在这。 梦里的一切都快忘记了,吉光片羽的星点,被他揪住,想去证明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是真的。 他以为是真的,其实不过浮光一刹,酣梦一场! 是假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腰上从未离身的平安扣,抬手看自己一无所有的手背。 阿里亚在伊苏尔节的祝祷上给他在手背上画过一个月亮,用他们巫泽的一种草汁,能够留存数月,那也是祈福仪式之一,她说祝他早日等到穆赫里亚出现。 手背上干干净净,可他却觉得他连月牙弯钩的落处都记得一清二楚,可是没有。 人已经走光了,宋玉自嘲一笑,往回家走。 成风终于赶来,手里还拿着宋玉的外衫,大老远喊着世子爷,宋玉抬眸,还没应声,忽地记起来致使他和扶桑获救的东西。 尽管已经失望过很多次了,他却还是拿起那枚环扣,内圈果然有巫泽的文字。 错了! 内圈有字,是巫泽的文字,阿里亚给他解释过,意思是祝福小孩儿平安和长命百岁。平安扣上每个符号的弯钩都没错!要是梦,怎么会,怎么会连这个都清清楚楚? 巫泽是存在的,可母亲和成风跟他说没有这个地方。 一点点不对劲中宋玉终于找到所有不合常理的地方——为什么他们能够那么轻易地离开望京,为什么在摘月楼修行三年的扶桑和身手不算差的自己会深陷流沙,为什么那么轻易就到了穆赫里亚…… 因果相悖了,宋玉终于有了点活过来的感觉。 紧接着又是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宋玉抬头,着急地环顾四周,找不到,赏花台的人纷纷向下走,只有成风逆着人流往来走。看着逆流而来的成风,宋玉忽然察觉什么。 不对,不对! 是报复! 宋玉心里清楚地出现这个念头:有人在报复他! 眼前的一切都是报复! 报复他什么?想不明白,终于,在扫过最高点的时候,宋玉僵滞。上面迎风站着个人,一袭月白的衣袍,面上挂着一张青鬼面具,遥远地扫他一眼,无喜无悲,顷刻就要消失。 别的都快忘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他却还记得很清楚,他在巫泽就是戴着这么一个面具! 那是他的面具,阿里亚交给自己,扶桑帮他戴在脸上的。 而现在,面具的耳朵上挂着三色流苏,垂在月白的肩上,那人整张脸都被面具盖着,看不清长什么样子,也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成风快要到跟前了,忽然间宋玉迈开腿逆着正在后面撤下杯盘的丫鬟队伍,穿过人群,也逆着人流向上。三十三丈高的赏花台小跑着上去也很吃力,何况还要挤过人流,宋玉越着急越上不去,途中有认识他的人,扯着他问话也听不清楚,一心只有上面那个戴着青鬼面具的人。 等宋玉逆流而上,方才揪着宋玉的小厮茫然看着广黎:“殿下?世子爷他……” 大殿下也无奈,看宋玉没大没小地消失在人群里:“不是说病了吗?怎么看着疯疯癫癫地?” 成风气喘吁吁跟过来,这下被扣住盘问了,大殿下问他宋玉怎么回事,成风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了几句,说宋玉不知怎么,大病一场醒来一会儿说河西,一会儿问三殿下一会儿问二殿下,然后就这么着急地跑出来了。 广黎又看了一眼,交代成风快点追上去:“衣衫不整像什么样子?才生病,又上去吹风,再病了可怎么办?” 宋玉上了赏花台,上面却空无一人。 头顶只有一片天,下面人群逐渐散去,没有那个人。他甚至不知道那是谁。 这一刻他无比清楚,若非他等一等,自己是决计追不上他的。 宋玉脱力地坐倒在高台边的围栏上,心里难受极了,听边上的彩幡猎猎地响。跳下那片水面的失落继续蔓延,铺天盖地压得他喘不过气。 穆赫里亚没有经文壁画,望京没有扶桑和二殿下。 身后传来脚步声,宋玉惊喜回头,看见叉着腰大喘气的成风:“世子,您慢点儿……您来这儿干嘛呀?” 宋玉有些失望,“是你啊。” 成风喘着气,心说可不就是我?还有谁能这么倒霉? 还没走过来,宋玉忽然又回头。 这回被他抓住了,另一边果然站着个人,站在风里,静静看自己。 宋玉站起来急匆匆走了两步,被成风抓住:“世子,您干嘛?” 宋玉看着那人:“你是谁?” 成风跟着扭头,见那处空无一人,而宋玉疯魔了一样要过去,成风忽然头皮发麻:“世子,您……看见什么了?” 不会果真中邪了吧? 宋玉没回答,一定要过去,忽然,那人笑了笑,面具之后的眼尾往下弯了一下,笑意稍纵即逝,带着几分嘲弄。 那个瞬间,宋玉有种感觉:他要将我留在这儿了。 留在望京最高的台子上,看下面的花。永远只能这样看。 花开的很好,他尽收眼底,但那些都离自己很远——这就是他的目的。 将他放在这繁花中,不许他再离开,要他在繁花似锦中独坐高台地孤寂下去。 成风拦着他不叫他走,宋玉看着他消失在眼前,猛地一把推开成风,跟着消失的影子在三十三丈高的赏花台纵身一跃。 比在穆赫里亚还要果决。 太难了。 他想不透了。 有人给他一场什么都没有的试炼,不设关卡,没有出路。 风声急促,成风在后面大声地喊,台子下面似乎也有惊呼。 才走到开阔一些地方的小厮张大了嘴,给广黎指着半空,从迟疑到惊恐:“殿下……殿下!” 半空中一只飞鸟,张着翅膀急速坠落。 广黎面色一变,却已经晚了。 永安侯世子死在崇乐最盛大的节日,在三十三丈高的赏花台上一跃而下,死前疯癫无状,口中喃喃念着:“何必有宋玉?” 世人都传他是疯了,因一场大病,因病前一折子戏——也可能是一场歌舞。 ——传闻总是如此,传着传着就含糊不清了,其中细节被磨灭,又被添油加醋许多莫须有的传闻,牵扯一些滥俗才显得这故事有滋味。 譬如有人说,永安侯世子之所以会疯是因为撞邪了,似乎是他那小厮说的,说他死前问自己有没有看到一个戴着青鬼面具的白衣人。 也有说永安侯世子是见了神仙,发了疯想去天上——要不然怎么会神神叨叨念着什么河西,什么穆赫里亚,什么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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