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闻时锦早日出息,千万记得逢年过节的祭品。 还有老道士说他生前不顺死后多灾,来世还不知道在何处,望老道士别忘了给他多念几次太上救苦,叫他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舒舒服服地作威作福。 随意乱想着,却没见黑白二使,想着或许是因为那魔头没想叫他有来世,连魂魄一起碾碎了,意识却没有消散,反倒因为剧痛之后的解脱感到格外轻松。 他乘着风自由自在呼啸在天地间,有时又成为奔腾一条大河,时而汹涌时而平静地流淌。 脑子里也只剩下魔头对他痛下杀手前悲悯仓惶的双眼——要死的是自己,他倒难过个什么劲儿? 后半夜,赤水上的噩梦散了,时序梦到了无妄河上的花树,但不是在无妄河,而是一处祥云遍布的仙山。 树下有一个人,莲花紫金冠,金丝绣白袍,宝相庄严正襟危坐。 自己似乎盯着那人看了很久,不过始终看不清他面容。 看了很久,那人不动如山,于是自己吊儿郎当开口:“尊上闭眼修禅,怎么能看到世人苦?看不到,如何能渡?” 时序想,错了。 自然要闭眼,闭眼观万山,睁眼却只能见一人。 闭眼是修禅,睁眼是为了看眼前。 次日一早时序醒来,看到自己门窗大开的卧室满心疑惑。 看了好几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也没注意到地上不起眼处的一朵粉白的花。 睡了个好觉他通体舒畅,伸着懒腰走出房门,尽管外面还是阴雨,手头的事情也没有进展,但他心情莫名不错。 他精神饱满开口:“早啊,泥鳅兄!” 狎鱼用一个相当规矩的姿势蹲在屋脊上,僵硬道:“……早。” “……嗯?狎鱼仙友这是怎么了?” 狎鱼一动不动。 “你那么蹲着不累吗?” 狎鱼语气闷闷:“我倒是想动。” 时序仔细看了两眼才发现狎鱼原来被摁在那里了,再一想自己房间门户大开:“有人来过?” 环视四周并无异样,“你被谁困在这了?”他跃上屋顶,见狎鱼身上捆着一根下了咒的红丝,找到解法解开:“好了……诶你干嘛去!” 狎鱼一得自由立刻窜向大牢所在的方向,时序话都没说完已经不见影了。 所以到底是谁来过?还把狎鱼绑在了这里? 他看向手中的红丝,线上颜色斑驳,染的也太不均匀了,仔细看不像红丝线,倒像是血迹…… 没想出来所以然,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活祭就在今天了。 今天极星出关,将会带着天道指示的献祭之人。 时序垂手,红线落在污水中很快看不见了,他想:无论是谁,这个局都要做完了。 所有他想不通的事情也许都会在今天真相大白,因为今天就是晋州生死的分水岭,晋州还在不在,他能不能活着走出晋州都看今天了。 所以会是谁呢?所谓‘天道’选定的祭品。 时序心想,总不会是自己吧? 他不过一个外来客,按理说应该跟自己没关系,可……他叹气,又觉得最不可能的反而最有可能,尤其狎鱼三番两次的欲言又止,府君高深莫测跟他打过的机锋。 他说想要什么果就结什么因,可若祭品是他,他实在不明白结的是什么因,又能得到什么果。 天色大亮,时序正想着自己应该先去河边等着,还是该洗干净脖子等人来找自己,狎鱼居然去而复返。 “道长,救救大人!” 今日不知凶险与否,他捏着几枚铜钱正在问卦,俞瑕忽然推开房门撞进来带着一身雨水和莫名的血腥味扑倒在桌子旁:“救救大人!” 铜钱当啷当啷掉在地上,时序没来得及看卦象,先被俞瑕打断,他没开口,先弯腰看地上的铜钱,上上。 离了闻时锦居然能出这种卦,时序有些自得地捡起铜钱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心情好起来,才问着急忙慌的俞瑕:“怎么了?这么着急……你家大人要飞升归位了?” 这种时候要他救什么?暴雨泥潭抬不起脚叫他帮忙拔一拔? 俞瑕都快急哭了:“极星算出来的生辰八字,跟我家大人相合!大人已经被带去河边了!” “啊?怎么可能?”太令人震惊,时序声音提高了三个度。 府君下凡渡劫的神君命格,怎么可能算出来他做祭品? 时序不太相信地看向俞瑕,甚至疑心这又是什么新的圈套,俞瑕从不见水的的避水袍湿透了,血腥味越来越重,从锦衣下渗出来浅淡血色。 时序挑眉:“你受伤了?” “极星算了四十七次才敢确定,而且用了他们玄门秘法,祭上寿数算出来的,不可能有错!祭祀马上就要开始了!求您救救大人!”俞瑕急红了眼,没解释自己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拽着时序强行出门:“救救我家大人,求您了!” 时序踉跄几步:“不是……我怎么救?我现在自身难保啊,你都不跟我说清楚我拿什么救他?” 怎么就成了府君? 俞瑕抓着时序往河岸跑,大雨头顶将两人浇了个透,俞瑕走过的地方一步一个血印,时序无奈跟着他大步跑:“慢点……你拽我干嘛?你家大人又不会真死,他就是被推下无定河也最多就是当场飞升罢了!” 说实话,对晋州而言倒也是个不战而胜的办法,只要俞彰不计较。 血腥味越来越重,天上乌压压的云层里隐约有电光,俞瑕的脸色几乎没有血色,一道雷电之后,白色锦袍上忽然晕开大片血迹,看起来有些可怕。他抹着脸上的雨水,手指也在渗血,声音因为焦急有些颤抖:“大人昨日已经飞升了!” 时序闻言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开口:“什么?飞升了……不对!既然飞升了他怎么还在凡间?” “我不知道,昨晚他把我关在了屋顶,在大牢设下禁制,不许我进去,我刚才看到庙里有神光才知道他昨晚飞升了!” 庙里……晋阳城的庙,时序第一时间想到水君庙,“你怎么了?”眼前大片血红打断了他的思路,明明来找自己的时候还没这么严重的伤,时序问:“你那个避雨的光幕呢?” 俞瑕疼痛难忍每走一步都像走在油锅里,却还记挂着即将被献祭的府君,忍着剧痛摇头:“光幕……他今日没给我。” 大雨无间断,衣服被血侵透了,“谁没给你?那不是你自己施的法?”不是没怀疑过,狎鱼是水中异兽,按理说应该喜水,可自从第一次见面他就滴水不沾。 俞瑕摇摇头,想起昨天夜里府君那句‘明日雨大,不要出门’。 他太蠢了,居然没听出来那是诀别。 “不是……快救救他……大人不能死!”忍耐到了极致俞瑕逐渐寸步难行,他停下脚步央求时序,忍不住单膝跪地。 已经快到河边了,时序抬头,看见了祭坛的龙柱。 雨越下越大,狎鱼表情越来越狰狞,青筋毕露的额头鳞片隐约露出来,他已经快不能维持人形,时序给他挡雨,难以置信开口:“你不能淋雨?” 俞瑕点头,眼睛还望着祭坛的方向,时序连忙撑开衣襟帮他遮雨,然而俞瑕却推开他:“不要管我,去救大人!” “你还能变成檐兽吗?”时序说:“你变成檐兽,我带你去祭坛!” 俞瑕点点头,变回檐兽时地上已经积了一滩血水,还有几片断裂的鳞甲,是俞瑕痛不欲生的时候掰下来的,于是时序也知道了那天他看到的鳞甲是什么来历了。 狎鱼怕时序不肯尽心尽力救俞彰,说:“大人不能死,他要是死了,晋州也会……” 他要说什么时序知道,若府君还是凡人之身,那他祭神确实没什么,最多吃点苦头,记功德一桩。可是他飞升了再被作为祭品推下去,则神格湮灭再无轮回,晋州会因为弑神之罪,再次被降下灾殃。 弑神之罪比挖断龙脉重太多了,龙脉而已,沧海桑田数次,灾劫够了总能赎罪,弑神却是真的以命偿命,晋州每一个望着雨停的人都逃不掉。 那才是真的要一州性命。 那日三牲祭祀,府君神情冷淡对他说:“只要合乎天理。”后来他又在雨夜说:“想要什么果,就去造一个因。” 若他要的果是覆灭晋州,那么这个因对了。 可是他图什么呢?俞彰看上去不是大奸大恶之人,绝不会无端害人性命,他好端端做个神君下凡历劫,功德圆满便再次飞升,何况搭上自己?晋州为什么必须死? 祭坛近在眼前。 主持祭祀仪式的是那位被传的神乎其神的极星,极星戴着白色面具,穿着天青色云纹道袍,整个人被罩在宽大道袍中,站在最高的台阶上。 昏迷的府君随着极星的动作浮起,枯瘦似蒲草的手脚无力下垂,像一只没有填够棉花的布娃娃,缓缓被抬上架在河面的高台。 时序注意到,府君垂下的手脚都在滴血,鲜血汇入地上的图腾,府君气息微弱快要离魂。 还没阻止他们,忽而天地生异变,沉寂已久的祭坛认出潜逃多年的真正逃犯,盘龙柱上亮起雷电光芒,锁链从龙柱中延伸出来。 下一刻,时序怀里的狎鱼檐兽被锁链圈回祭坛,骨骼被碾碎的声音传来,狎鱼从巴掌大小的檐兽变成庞大异兽,普通雨水尚且能让他痛不欲生,天裂里的天河混着天上降下的雷火,全都招呼在他身上。 他在其中哀嚎翻滚,咆哮声在耳边炸开震耳欲聋。 这样的声音却似乎只有时序听到了,除了时序似乎再没人能看见狎鱼。此刻,世界好像一分为二,现世下着暴雨,极星在主持这场祭祀,而另一个时空,巨大异兽正在接受酷刑,在时序眼里,割裂的时空开始汇合。 府君听到了狎鱼的惨叫,挣扎扭头,似乎在说话。 他艰难地掀开眼皮,看到狎鱼又在受刑。 “最后……最后一次……” 以后,得好好活下去,俞彰失信,可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狎鱼看到府君看他,惨叫着想挣脱锁链过来一些,他明白府君在说什么,他不想要,他不需要离开,他只想俞彰能活着。 时序还没到河边高台被一群人拦住,极星看了时序一眼,示意他们驱逐。 时序召出长剑边打边叫极星住手,说不能叫俞彰死,否则大祸临头。 时序说的大祸极星隐约也算到了。 可他确定过很多次,甚至用上了问吉,很确定天道要的就是这位神君,事到如今,就算有错也是没错,他背着手:“神谕不会有错。” 时序左右招架有些气短,还要说什么,府君已经从高台上被抛出去了。 临死之前,他还看了一眼狎鱼,看到狎鱼漆黑瞳孔盛满一眼眶泛着金光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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