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瑕手指无意识蜷缩一下,眼神飘忽,说:“上界不会眼睁睁看一州百姓覆灭的,道长尽可放心。” 时序疑惑盯着俞瑕,似乎要将他看透,疑惑都写在脸上——真的不会吗?怎么他不是很相信? 俞瑕撑不住时序逼视眼神,又逃了。 这次时序已经惊讶都懒得惊讶了。 他已经习惯了这只檐兽一言不合就炸毛消失。 俞瑕走后他便躺下去接着惆怅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也许还有一更(
第6章 守君 他有点想凡尘了。 虽然外面师父可恶,师弟惫懒无用,但那才是他活生生的人间。 这时候,外面大概已经过了正月十五了? 要是他没出这档子事,应该跟闻时锦那个小废柴在人皇庙看过花灯了。 老道士十五肯定忙了一天,没空理他们,他们便能从城西逛到城东,悄悄去玉泉观串门,跟玉泉观的小道士一起祸害一番他们观里那几棵古树,在树梢上看够了月亮,然后结伴下山,在山门集会吃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与他们分开后,带着闻时锦御剑,飞在云里看十五的烟花。 正月里天气还冷,得先在南明巷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再偷一坛老道士珍藏的酒,然后趁着半夜人烟少,御剑掠过卦台山 ,上麦积山看日出松涛。 可惜闻时锦是个小废物,还不会御剑,得他带着才能上去。 那个小废物次次想去哪里高处了,就要扯着他的袖子撒娇:“师兄,师兄你就再帮我一次吧,你带带我!我明天肯定好好修炼,下次上山我带你!”那时他便翻着白眼:“你带我?我看你是想害死我,你那个剑谁敢坐?我还没活够呢!” 想起醉醺醺的老道士和百无一用的闻时锦,时序嘴角终于有了点弧度,心里也不那么郁闷了。 “老道士是不是又醉死在仙人崖下了?”他喃喃着打了个哈欠,将心头阴云挥开,劝自己道:“外头的人逍遥着呢,总能出去的,人生得意,先囫囵几日……再说…”说不准老道士也正在想办法捞自己出去。 空气里忽然传来一点香气,混着连日大雨的潮湿,从房间各个缝隙侵入,时序觉得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原本还是清醒的,思绪天马行空不知到了哪里忽然昏昏欲睡,异香中他失去思考能力,连挣扎也没有,很快就闭眼睡过去了。 暴雨闪电中,紧闭的窗户被猛地大风吹开,狂风卷进来一朵粉白婆罗,花瓣上还带着几滴水珠,紧接着门也被大风推开,锁链相撞的声音清晰起来,一道白色身影在狂风骤雨中慢悠悠进门,停在了时序床前。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暴雨声和呼吸声,他没有呼吸,胸膛起伏的是床上的人。几个瞬息之后,雨声忽然消失,房间里就只有呼吸声了。 床上的人想必是做了美梦,嘴角勾着一个带着些傻气的笑容,嘴里还在念叨什么抓紧了小心掉下去。跟那天无妄河上相见时不一样了。那天他掉落赤水,湿淋淋像一只落汤鸡,鬼鬼祟祟来到自己跟前。 而今躺在面前的人比起那天,眉眼又有些许变化,眼睛闭着,眼睑下一条阴影,看不出桃花眼的轮廓,年龄小了一点,更显唇红齿白,参差半长的头发整齐束在一起,后脑勺那个小辫子不见了,额头间的朱砂也没有了,而今倒是正经一个凡人少年模样。 他坐到床边,伸手在时序脖子上比了比。 一把就能捏死。 来来回回比了好几次,好在没有捏下去,时序浑然不知自己又在鬼门关里晃荡,感觉有点痒,还抬手挠了两下脖子。 那手隔开时序的手,抬起来慢慢下移,翻动层层衣衫,慢吞吞拨开时序衣领,越到最后越慢,甚至最后一件里衣,他停顿了很久才翻开。 果然见他锁骨下方正中一个月牙痕,安安静静待在皮肤上,像个寻常胎记。 他盯了一会儿,好半天忽然冷笑,慢慢摩挲那个痕迹,动作不见暧昧,只是描摹那个轮廓,月牙微微亮起银光,银光映在明来人眼下,朱砂痣好似含血一滴泪,悲天悯人又令人敬畏。 “是你啊。” “竟真是你……呵。” 寂静空间中也没人回应他,只有阔别已久的心跳,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心跳了。 “蠢笨如斯,叫人卖了也不知道。”他又在时序脖子上比了比,继续道:“要么就随了他们的意,弄死你算了——如此,你断了往后轮回,本座也了却俗世尘缘即刻解脱,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话这么说,他却冷眼看向某个方向,隔着墙壁屋顶,不远处房檐上的小兽安安分分蹲着大气不敢出,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有些戚戚然。 俞小泥鳅想:出事了。 不知道那月牙痕有什么好看,总之又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整理好被他翻开的衣领,床上人翻了个身梦呓着说了一句“羊汤加肉!” 整理衣服的手顿了顿,背着手转身,锁链又响起来,他出门,警告地看了一眼远处檐上装死的狎鱼。 俞瑕心底发寒,石头底座跟瓦片磕碜相撞也在打颤,他心想完了——这就叫那个什么……出师未捷! 出师未捷身先死。他是不是要被抹杀了?明日俞彰会不会找不到自己?他还能剩下一块碎片给俞彰安葬吗? 完了。 明月仪在房门口停留片刻,盯着越来越恐慌,恨不得钻进瓦片里藏起来的狎鱼,就那么站着似乎没有下一步举动,可院中风雨越演越烈,狎鱼身上避雨的光幕几乎要被狂风吹散,雨滴沾到身上,风雨中的小兽呜咽两声,带着彻骨的痛,可他咬紧嘴唇不喊,生怕惊动旁人。 这时,本该在牢房中的府君出现在漆黑夜雨中,勾着清瘦脊梁朝着明月仪深深一拜。 他依旧在淋雨,但这次他身上雨水路过,也没有沾身,他在风雨中身着囚衣,却并没有仪容不整。他不敢仪容不整满身狼狈地来拜见此人。 时序门口,月白的身影动也不动,眼睛也不看大门口拱手弯腰快要伏地的府君,见人齐了,便冷笑一声消失在原地,毫不留恋,也没有多看一眼特意前来就为确认一眼的人。 都是聪明人,何必多言,他既然出现在这里,就是看穿了俞彰手段。 风雨寂静下来,檐兽身上光幕勉强恢复,他疼的牙齿打颤,看到俞彰扶着身侧门框缓缓直起腰,雷火闪动间可见面色惨白,只觉得难过。 那人出现又离开不过一刻钟,除了屋内婆罗,再没多余一点踪迹。他从出现到离开不过一刻钟多一些,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 但府君知道,天翻地覆了。 他放手一搏,眼看已经到了成事之际,终究,功败垂成。 没有了,府君心里叹着气,他微微闭上眼,有些无力,但……或许早就该料到了这天。 窃命一事剑走偏锋,谋的是措手不及,成与不成本本就是兵行险招。是他太贪心才会走到这一步。 院子里气氛凝滞,一人一兽隔着雨幕相望,明月仪离开许久,狎鱼身上痛苦稍微松快了才敢动一动。 石头小兽哐当跃到时序的屋顶,落定开口还有些心有余悸:“大人,道长他……那位……今日是不是警示?” 他抱着一丝希望,觉得一切还没发生,应该至少不会被问罪。 警示?府君嘲讽一笑。心道不是警示,已经不是警示了,早就警示过了,是他怀着侥幸,这次是要他好自为之。莲花灯他收下了,他答应了活祭。 府君缓缓直起身,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抬手擦了一下,可血迹越擦越多,府君阳寿将尽,可声音依旧平静:“没事,信我,俞瑕,我会救你的,我答应过你。” “……”听他这么说,狎鱼心里难受极了,他几次开口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最后只能低落道:“其实我们这样也很好了,大人,我……” 雨水漫透府君衣衫,他身上明明没有伤口,可血迹越来越深,狎鱼身上的伤却在迅速好转。 狎鱼更加难受,这本来都是给他的惩罚。 府君掐着自己掌心勉强保持清醒,冰冷雨水冲淡了血色,可也晕开大片在衣袖上,他说:“俞瑕,不要心疼他们,不要心疼任何人,也不要心疼我,我们都不值得。” 这世上,没有人配得上俞瑕同情。 府君说完便冒着雨转身,狎鱼觉得心慌,想要跟上去,被府君挥袖打回主殿屋顶动弹不得,狎鱼焦急到口不择言:“大人!俞彰!你做什么!”他被府君随手从袖子上抽出的一根棉线缠住,喊了好多声,然而府君没理他。 “明日雨很大,你不要出门。”府君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 “大人!大人!俞彰!俞怀济!你回来!” 大雨隔开了狎鱼的叫喊,府君听得狎鱼喊自己名字,脚步一顿,又更加坚定地离开。 次日就是极星选定的祭祀之日。 而屋里熟睡的人对此全然不知,还做起梦。 时序梦到了正月初八那天晚上。 那天他过天梯,踩空了之后被卷入须弥,还在腹诽自己倒霉,眼前一花已经砸进了水里。 等他费尽力气拖着泡了水的道袍从河里浮起来的时候,看见眼前绚丽夺目的极光。 那晚须弥中罕见地盛满佛光,就连赤水下的怨鬼也被庇佑,免去一日煎熬。也因此,时序刚进来看到这样的吉兆还以为这是个吉境,他松了一口气,心想那兴许是他的机缘来了。 目光从璀璨的极光里移开,扭头却看见本就布满华光的夜幕下,一个比星子还要璀璨的人。 他掉在河中央,不远处是一片河中岸汀,河中央的水汀上,蒹葭从里,那人一身广袖袍松垮搭在身上,仅腰上一抹三色丝绦,佛光和极光在他身上交相辉映流光溢彩,给那身好不出众的白衣镀上令人不敢直视的光芒。银色长发垂到膝弯,顺着衣褶柔顺弯曲着,发丝也泛着莹润光晕,而他盘坐斜倚着在花树下,一只手臂撑着脑袋,侧耳闭眼低头,做专心聆听状,又像是睡着了。 时序见他的第一映像:这位修者从头到脚都写着四个字超凡脱俗四个字,一定不是普通人。 时序看呆了片刻,心想这人身上的光,要是拿来做大棚蔬菜补光,能源利用率一定不低!尤其是他心口,这光可以照三亩地。 骤然回神才觉得自己下乡扶农的事情干多了,已经开始傻了,这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时序啧啧称奇,又换了个方向胡思乱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居然有人的心口会发光,这光还如莲华一般,早知道就叫他住在仙人崖上好了,他也不必年年正月初八大半夜捧着一盏破灯爬那么高的山去跪经。 等时序神游到天外的理智终于回来,他终于发现跟自己一起掉进来的莲华消失了,他面无表情想:哦,莲华落在这人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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