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嘲讽地看着另一边写着老陈二字的卷轴,现在上面已经密密麻麻都是挤在一起的名字了。 卷轴顺着赤水送抵时,空白绢布上争先涌后浮现密密麻麻的字迹,有些叠在一起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字了,但一笔一划都清清楚楚,比当年崭新的笔墨还要清楚。 ——那些人都死了,骨头也都成了黄沙,哪还有什么心诚? 是一些悔恨,迟来的悔恨。 可世上唯独不缺悔恨,尤其迟来的悔恨,因为为时已晚,无可转圜——难道还要人家抹着眼泪鲜血说无碍,不过丢了我挚爱性命罢了,你们安好就好。 难道就要这样咽着血原谅?这是什么不世出的菩萨心肠? 太蠢了。 手执白卷的人笑了,在神像中三百年没有腐朽的白绢轻而易举被捏碎,而后不屑丢下。 他慢慢开口来审判水君:“俞彰,你当年飞升也是因为风云卷,十五日作得天书,诚心诚意,可你觉得今日的罪过,作书之功抵得过吗?” “下官知罪。”俞彰垂首认罪,时至今日,是生是死也没什么好说的,听候发落就是了。 是他胆大包天信了天道所言,妄想着瞒天过海——等了这么久,那人的生死只能这位亲自绝断,哪能轮得到苍天或他来算计? 明月仪手中出现一盏莲花灯,细数俞彰罪过:“改了他的年岁,写了一个假的八字来糊弄我?这样的手段……呵。” 俞彰头埋得更低,没有一点反驳的意思。 金案落下几簇花,有细碎的水露洒在桌面,金案边的人森冷低笑,带着杀意开口:“若你寄这盏灯时也有这样的自知之明,何苦有今日?你是欺我困在赤水耳目不聪?” 花树扑簌簌,因为一个人的到来欢快至极,他真身遗失,婆罗是后千年来的寄身之所,偶尔与他心意相通,于是这样的景象就像是在说如今他的心情该是如何欢欣,这样的揣摩令人不快,明月仪拂落掉下来的婆罗有些心烦地合眼,那些抖动的花枝于是明白他不高兴安静下来,小心翼翼试探他的心意。 虚空隐约传来龙吟,时远时近,戏浪之声叫人欢欣。 意识到那是什么,俞彰额头贴在地面,有些潸然,他合上眼睛勾唇,心想死得其所了。 “小神不敢。” 他早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赴死也只是些许遗憾,他话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遗憾,在心底同俞瑕道别,他想,他的小鱼这下要扬眉吐气了,按照他的性子,想必要回去好好显摆一番。 真令人高兴,他的小鱼。 他说:“此事都是我一人所为,小神甘愿受罚,还请尊上不要迁怒旁人。” 旁人自然指的是俞瑕。 “怎么不求生?”明月仪重新拿起金案上的卷轴,背面的风调雨顺闪了闪光,其实俞彰活着也好,除了这回他胆大包天,其余时候都很顺手。 他这么说,此事似乎有转圜,俞彰顿了顿,立刻改口,眉眼微红忍者心虚说:“若能活,此后性命全数交付尊上!刀山火海无以为报!” 明月仪轻笑一声:“尔等性命,死何足惜?” 然而素手一抛,风云卷已然回到了主人手中,竟果真就这样宽恕犯了滔天大罪之人。 他说:“罚你五百年功德,贬你做二等神官,驻守焉支海,这样判决,可服?” …… 浮云山和无定河之间有真龙降世,福泽回来了,苍天少有的慷慨,前因后果一笔勾销。 俞彰睁眼的时候,狎鱼正在河中戏水——或许此时不该再称呼他狎鱼。 浪中白龙见他真的醒过来,激动冲过来,庞大身躯带起飓风差点撞翻了俞彰单薄的身体。 一颗龙脑袋一个劲拱俞彰:“俞彰!我变成龙了!俞彰俞彰!我化龙了!” 俞彰被龙尾缠住才没摔倒,整个人已经被卷入冰凉鳞甲中,他听到这样生机勃勃的声音,终于察觉重回人间。 有吵闹俞瑕的聒噪的人间。求了三百年,苦求不得,还以为再也没有的人间。 “俞瑕……”如此大喜,他竟然不知道该是怎样的心情,以往波澜不惊的脸上眉目间看不出是想哭还是想笑。 时序目光触及东方,好像有什么在那边吸引他,诱惑他过去。 俞彰看到羊脂白玉一样的鳞甲:“白的……” 俞瑕也不满,明明他做狎鱼的时候还是威武霸气的黑色:“是不是不如黑色威武霸气?” “大人你怎么哭了?”狎鱼原本不舍得威风的龙身,想好好炫耀一番,可说着话忽然发现俞彰眼角泪痕,这下迅速变回人,拽着俞彰,急切问:“你怎么了大人?” “俞瑕……” “大人?”俞瑕没头没脑,抓着俞彰袖口不知所措,俞彰又说了一遍:“再喊我一次俞彰吧。” 俞瑕有点愣,身边还有外人,俞彰尽量让自己冷静一点,又记起来多年前某人别扭的阴阳怪气,朝俞瑕拱了拱手:“今后小神不再是大人了,以后神龙大人才是大人。” “啊……”俞瑕更不明白。 如此场面,向淮沉默转身,朝着雨过天晴的晋州走去,皆大欢喜,世上之事皆大欢喜,他在这里便显得格外多余,格外格格不入。 向淮的离去无人在意,时序也松了一口气。 东边的东西对他越来越有吸引力,引诱着他抬脚向东,俞彰俞瑕看起来无暇搭理自己,于是时序自顾自拱手道别,说自己也走了。 路过二人身边,俞彰再次道谢,时序点点头,说没帮上没什么忙,没什么好谢的——这是实话,他至今不知道为什么府君莫名其妙成了祭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帮上忙,不过看起来大家都如愿了——总地来说,大家都如愿了就好。 虽然有一些谜题至今未解,不过难得糊涂,他也不是一直都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面对时序俞瑕仍旧难为情:“你不再待些日子吗?不下雨的时候晋州也很好玩的……” 时序摇头:“小道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你们顺心了就好。” 又道了别,正要走,俞彰却递出从那里带出来的一支婆罗,道东去路上多深山迷障,要他小心认路,不要走失。 时序疑惑:“这花可以指路?” 俞彰点了点头,丝毫没有糊弄人的心虚:“千万带好,莫要遗失。” 心下奇怪,可时序是个听劝的人,于是接过俞彰好意,一身轻松朝东去。
第22章 窃珠(引) 连年动荡,启阳城繁荣不再,自从柏朝灭国,各地藩王割据,王都反贼坐镇,来往无论哪一派兵马但凡路过启阳都要烧杀一番,再加上妖邪作乱,十数年前的南都已经接近一片废墟了。 这天,破败的城墙下来了一个僧人,穿着破旧但很整洁的僧袍,站在门口停了很久,乞丐看了他几眼,最后目光落在了和尚手里的碧玺念珠上面——穿的破旧,可看他手里的念珠,看来寺里油水不少。 到处打仗,王位上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人祸不止,百姓流离失所无处可去,富贵人家倒还有闲钱去礼佛——这和尚也是不知世事,居然敢在匪盗横行的启阳拿着这种宝贝招摇过市。 兴许很快就要遭殃了。 瘸腿乞丐懒洋洋抬了抬眼皮,碾死脖子里到处乱窜的一只跳蚤,打着哈欠翻了身接着晒太阳。 僧人望着城门很久,多年无人修缮,启阳两个字都已经斑驳看不清了。 这个地方他曾来过许多次,同样,许多人在这里松开了他的手,又妄图在这里救他。 ——一切令人厌恶的纠缠开始和结束的地方。 他单手放在前胸稍微躬身,朝着城门默念大悲咒,念到一半又觉得也没有必要。 无论是谁,先不要着急往生,等一等他,不要叫他往后走地太孤单,他是最怕无人相候的人。 乞丐笑了笑,心说和尚就是喜欢弄这些有的没的,嗤了几声便翻身回去接着睡了。 忽然,远出传来天崩地裂的马蹄声,奔腾着气势汹汹,乞丐猛地睁眼,鲤鱼打挺跳起来轻车熟路朝着一个方向逃窜,跑了两步想起来那个招摇过市的和尚,回头见他还站在原地不动,想了想乞丐跑回来,冲着他大声喊:“喂!有乱兵来了和尚!快跑!” 僧人恍若未闻,依旧站在那里,单手合十,另一只手缓慢捻着念珠,闭眼念经。乞丐本不想管,跑了两步却还是狂奔过来拽起僧人:“快走!乱兵可不认佛祖!” 乞丐动作的时候抓到了碧玺,僧人抬袖捻动念珠,道:“战乱将了。” “什么了不了的!再不走命都没有了!”乞丐急得要死,抓着僧人欲走,却发现他站在那里看着清瘦,却怎么推都推不动。 “喂!傻站着干什么!快走啊!” 说话间,铁骑近在眼前,乞丐急得热锅蚂蚁,忽然僧人扭头:“愿意跟我杀回王都吗?” “什……什么?”话没问完,乌压压的兵马压到了启阳外,乞丐腿一软差点跪下,他心想完了,这么多人——就不该多管闲事! 那僧人表情寡淡如水,在铺天盖地的铁蹄中回头,乞丐吓得后退,又听他问:“孤回来了,敢跟孤杀回王都领功吗?” 他自称孤,乞丐被数万兵马震慑没回神,气势汹汹的军队奔到城外一里停住,十几个金甲急速驰来,在和尚跟前停下翻身下马,恭敬跪地,道:“末将等率王军十一万,恭迎殿下回都!” 和尚侧脸逆着光只有一个轮廓,看着那张侧脸,乞丐忽然觉得眼熟,还没想起来是谁,和尚冷漠回身,朝着启阳城道:“进军吧,十年了,该还了。” “告诉天下,孤回来了。”和尚道。声音不大,清晰入耳。 为首的金甲将军抽出长剑直指上空,候命的十一万铁甲高举长剑杀声震天,要杀反贼取王都。 乞丐震了震,随后也热血沸腾起来。 …… 传闻死在战乱中的柏朝大公子奚容宣在灭国次年携帝王剑诛邪杀邪祟于启阳,后来杳无音讯,新洲九年,有一少年拿着诛邪出现在大公子失踪的启阳城外,自称柏朝储君,带着王军十一万和帝王之志,终结了十余年的动乱,重建大柏。 作者有话说: 新卷来啦!(言而无信雀
第23章 欢喜佛 时序往东走了不知道多远,据舆图所示应该越往东走越繁华,可事实上果真如俞彰所言,东边多山峦迷障,他在深山中走失,御剑也找不到出路。 在晋州他心有所感,似乎是莲华在某个方向召唤,隐隐约约。明明在晋州已经找到一片碎片,可他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像是缺了很大一块,有一个亟需补全的缺口必须立刻被填满,原本那盏莲花灯不够了,远远不够,他从没有这么渴望那个缺口被填满过,稀里糊涂就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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