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平静点头:“猜到了。” “对,道长很聪慧,自然早就猜到了,但……还是对不起啊。” 狎鱼起初为功德而施恩,后来明白因果始末,听了俞彰的话,安心修行不求回报,做了生平最大义凌然的事情,可不成想,最后怨念缠身的却成了俞彰。受难的是狎鱼,却是俞彰下了地狱。 时序说没关系,俞瑕眼睛闭上了。“谢谢道长。” 不知道在谢什么,时序又点点头。 俞瑕没力气坐着了,他扶着府君,一起躺下去,幕天席地里,两人安然闭眼,安然像是休憩。 狎鱼眼角有一滴眼泪。 风云感知狎鱼眼泪,于是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被晚霞天火映成红色,像血一样滴落,在水中绽开,又成了美艳的花——他呼风唤雨的能力回来了。 伤口在愈合,黯淡无光的鳞甲逐渐流光溢彩,可狎鱼要死了。俞彰要死,狎鱼不欲独活,也放弃求生意志,生机变成星星点点的萤火,在黄昏的无定河上浮动。 “三百年前和三百年后,都谢谢道长。” “三百年前?” 时序不记得他们三百年前有见过面。 “跟道长说了这么多,我很累了。” 时序脑子里忽然闪过一点零碎片段,也是在莲华中拾得,是俞彰的回忆。 俞彰满脸疯狂恨意,说要晋州付出代价。 那人身着玄青道袍,簪着看不清是什么花纹的木簪,对俞彰道:“我本该开解你,可到了今日转念一想,自己也深陷其中。怨气不消终是祸端,你们还有来日的际遇,你便再等等,三百年后,再见之日,或有转圜。” 俞彰于是等了三百年。 等来了风水轮转,可却搭上了自己跟俞瑕两条性命——他死了,狎鱼并没打算独活。 何苦? 时序晃晃脑袋,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看到这样没头没尾的片段。 那是…… 时序想起来俞瑕的谢,忽然有些别扭,心想他恐怕谢错了人。 小雨渐歇,俞瑕也逐渐失去生息。 时序不忍再看:“你们还有什么心愿吗?” 府君手指动了动,将俞瑕的絮絮叨叨也听了些许,这么久之后才听了俞瑕的心意,虽然很迟,可也无妨了。 俞瑕说:“没有了,今日与大人葬于此,安有遗憾?这是三百年里,我最幸运的一件事。” 时序眼看府君手指抽动几下,又渐渐平和地放下去,彻底接受今日恶果。 青红两色的萤火交缠在一起浮动在河面,府君自己散了最后的生息自戕,没叫弑神的因果落在活祭上,天火于是逐渐熄灭了。 最后时刻,他放过了晋州,同三百年前神兽庙前接近入魔时的选择一样——只要一点回旋,或者心念稍动。 俞彰何曾是个迁怒苍生的人了?呕心沥血治书十五日,若不是果真满怀抱负,又怎么能感化上苍? 凡人修行到最后,求的到底是什么? 狎鱼最开始想飞升成河神,后来却自甘放弃,被锁缚龙台,也没有怨恨过晋州,只是期盼他付出的善意能有回应。 府君飞升前,求国泰民安。 十五日作书,书成那日,他功德圆满,可那天之后他满心筹谋并不为天下千千万人如何,甚至他恨起天下人。 恨到最后,他又放过了晋州,因为俞瑕说起他们的从前——后来他曾恨过自己,何必告诉肆意的俞瑕慈悲和道理?那些慈悲救得了所有人,却唯独害苦了俞瑕,可俞瑕时至今日竟然还以此为傲。 慈悲人人都会说,写在纸上,念在心里,真诚有几分,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偏偏俞瑕却十成十地信了,而今看来单纯到令人发笑。 不过,也算了。 时至今日,不必一错再错。 失力的手腕掉下去,落在了污水中,四散的萤火中,莲华亮起,安安静静飘到了时序掌心,他捧着莲华,心情复杂。 这便是人间憾事罢,无人有过错,只不过是不可得。
第20章 乘风化龙 向淮也来送俞彰。 他受仙人报答前世的落笔之恩,才有了来世功名,当年榜首本该是他,不过来人是俞怀济,因此他处处低他一头,也本该如此。 ——他们的前因,他生来就知道。因为知道,所以更恨,恨天地不大公正,有人生来就是好命,有人天生高人一等。 恨到头又恨回自己身上。 为什么没有好出身?为什么再刻苦也比不上对方?为什么心思阴暗? ——为什么不能干干净净仰慕一个仙人?成一段佳话? 仙人为什么要垂首看他,轻抚他发顶? 又为什么,转世还没忘记他,当年一面,因缘际会之后为什么还记得,又在来世一眼就认出他? 所以越发想要看他跌落泥潭,越发想看他狼狈不堪。 他曾想过要是这一世,俞怀济也是个凡人就好了。 那样的话他大概就会会怀着感激报答仙人,平静了却前世因果,而不是变成今日善妒卑劣的小人。 可俞怀济见他第一眼,那个稍显温和的眼神。 怎么能甘心? “他会回上界吗?”向淮问。 时序转身,见向淮仰头,看着府君和狎鱼,脸上扭曲遗恨难掩,爱恨难以分明。 府君和狎鱼的善缘说多也多,可善果却很少,在他们这里,善因善果像是不灵光了,他们总走在令人惋惜的狭路。 他收起剑和莲华,望了一眼逐渐熄灭的天火,天谴彻底消失,水君大概烟消云散了。 他冷声道:“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谁没有了? 向淮想抓着时序问清楚,时序侧身避开他的动作,不欲理会他。 “你不是说,心诚就能应验?”他疯了一样质问时序,问他怎么骗自己,俞彰不是神仙吗?怎么会躺在这里比一个凡人还不如?为什么神仙也会死? “你心诚吗?”时序想起白卷上的名字,‘老陈’两个字下一点微弱痕迹,似乎说明有人曾在那里书写过,但最终没留下什么。 “我心诚过!我今日求他平安,也是心诚!” 前世曾真心为那个给他一碗水的人祈祷过,只不过现世妒火中烧,烧光了理智和良善。 见他这样,时序居然有点好笑和不忍心,人总是这样,不在恰当的时候醒悟,不能轻易跟自己和解,又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追悔莫及。 “一人之力,终究还是……”想着稍微同他讲讲道理,话还没说完,天裂居然也有隐隐合并的迹象。 天火是为了弑神的罪名,然而天裂却似乎也要在此刻合并,府君自己断绝生息,真算起来祭典没有完成,这场雨且还得下一些时日,不过晋州的人可以逃生了,可怎么就结束了呢? 汹涌的河水依旧在咆哮,霞光却越来越盛,直到映满祭台。 时序顿住,向淮也停下质问,他们一起回头,看着霞光中奇异的一幕。 “这是……”时序没看明白,府君死透了,可随他而去的狎鱼似乎在好转,他强行散去的生机数倍奉还,那些伤口在迅速愈合。 雨露拂来,枯木逢春。 狎鱼身上长出华丽的鳞甲,被缚龙台锁链碾碎的筋骨重新长出来了。 三百年前就该功德圆满的狎鱼在三百年后终于回到他的江河。
第21章 雨过天晴 而后府君被裹在祥瑞之兆中,死透了的人胸膛竟然再次有了一点起伏,看到这一幕的两人都睁大了眼睛,向淮张了张嘴,时序脑子里记起明月仪的话。 “……或许一人之力,也足够了?”他不太确定,可只有这个解释,因为他看到白卷沉入无定河消失在了水下。 向淮的莲花灯慢悠悠顺流而下,河面数次颠簸,磕磕绊绊地飘,被浪打回来,又艰难地流向远方。 时序从水君庙里寻来的白卷随水流前行,最终被捞起。 白卷上仅有一个人的姓名,三百年前第一个在白卷上写下名字的老乞丐,老陈两个字。当初俞彰拼尽一切,却只有最初老乞丐的名字留下了。 老乞丐身边的小乞丐因为懵懂,不明白如何才是彻底的真心,故而姓名未能久留,而其余人,起初互相推脱,后来因俞彰恳求而无耐落笔,更因为心中迟疑,丁点痕迹都没能留下。 可谁料,老陈两个字就够了呢? 三百年恩怨就此消解。 河里还有一盏莲花灯,写着要俞彰得偿所愿。 那莲花灯到的时候已经残破不堪,可上头的字迹却还清楚明白,是积怨难消的执念,是固执。 府君和明月仪都告诉时序,心诚则灵,可事实上,需要诚心供奉的是庙里的神佛,赤水上的人最需要的是孤注一掷的执念,所以不是万民书也可,执念足够了,篡改天意也肯允诺——若不是发现那生辰八字写的是他前世没有算清楚的债的话。 若非如此,如今无定河底一具沉尸正是州府一个不起眼的小衙役,而晋州和王都,大概都在天威之下一齐去陪葬了。 俞彰的筹谋这样简单,可剑走偏锋,险些被他办成。 巍峨宝殿里,正有人在接受审判。 座上之人手握莲花折扇,一下一下点在金案上,问:“下界这么久,风云卷找回来了?” 他这样问,可烫金扇边放着一卷卷轴,正是写着风调雨顺的风云卷本卷。 数年前风云卷丢失,水君回禀,说是路过人间旧居所时不慎遗失,当年水君提前飞升正是因为写得神卷,神卷即成,便被誊抄数份,分别遗落于人间成为天书,偶得一册便可出现一位令一方山河清明的霸主,而本卷则随水君飞升,成为水君法宝。 神卷遗落人间引起纷乱,他自愿下凡找回神卷将功抵过,于是便下界去寻风云卷了。 地上跪着身着湛蓝官服的水君,闻得坐上发问,甚至不可欺瞒,便深深叩首在地上不发一言。 明月仪从心底觉得可惜,因为时到今日,居然有人真心恳求俞彰能活着,执念这样强烈,他不得不应。 凡人很奇怪,找够一万个人也做不到的事情,只要一个人有了执念非此不可,便能做足集万人之力也凑不齐的诚心。 白卷上曾写过向淮二字的白卷,其实那后面,绢上也有一些丝线被勾出来了一些,是笔墨擦过娇贵的绢布勾出来的丝线——俞彰曾凑齐过万民书,那是当年跪在城门口、挨家挨户敲门叩首,一个头一个头求来的施舍。 在飞升之后求凡人施舍,听起来很可笑,可就是有人这么蠢。 不过写到最后,无一人名字能在绢布上留过一刻,尽管写了,他们心中也在迟疑,因此笔迹格外不坚定,很快就消失,他不得不放弃。 终究没人真心,所以怎么能不恨? 不过真是如此,座上神君便不大理解,为什么俞彰最后居然放下了恨意和执念,安然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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