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上擦汗,小厮像个猴儿一样攀爬在木桩上,手搭凉棚极目远眺, 挨个儿地盯着从邮轮上下来的人, 差点没把眼珠子盯瞎了。 过了大概二十来分钟, 小厮终于顺利找到了自己找的人, 顿时眼睛一亮, 一张黝黑的脸膛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一溜烟儿从木桩上滑溜下来, 边跑边喊:“曹管家!曹管家!少爷下来了!我看见少爷下来了!” 在不远处茶棚里等着的中年男人闻言, 连忙起身整理自己身上的青色长衫黑色大褂, 又端正了一下自己的瓜皮帽。 走了两步,曹管家又停下来拍了拍自己脚上的黑布鞋, 确定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不干净整洁的地方, 这才拎着长衫前摆脚步匆匆地往码头上走。 经过二十来天的海上颠簸,刚下船时江逸临脚下就跟踩在棉花上似的, 轻飘飘的, 还晃悠。勉强适应了一下,江逸临顶了下自己鼻梁上的圆框眼镜,朝四周张望。 早前寄家书回来时就提前告知家里, 他大致是这两天抵达上海, 想必母亲已经安排了人来接他。 果然,没让他多等, 人流中就寄过来好几个人,其中领头那个正是江逸临熟悉的曹管家。 两边相见,曹管家这样古板的人看着一身西装打扮时髦的大少爷,一时间都忍不住热泪盈眶,连连弓腰擦泪:“大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一旁黑瘦的小厮也一个劲儿往江逸临面前凑,格外机灵地抢到了给大少爷提行李箱的活儿,一面笑嘻嘻地对江逸临说:“大少爷,您还记得我吗?我黑皮啊!嘿嘿,大少爷,您的变化可真大啊!一看就是喝了洋墨水儿的文化人!” 江逸临被他的样子逗笑了,虚扶了一下曹管家,宽慰了两句,又和另外几个小厮下人说了些话,“我不过是留学三年,又不是去了三十年,如何就认不出你们了?黑皮,你可别在这里故意搞怪了。” 见着大少爷还跟以前在家时一样待人亲切宽厚温和,小厮们都放松了,捧的捧茶,递点心的递点心,招呼车夫的赶紧小跑着去叫车夫,还有特意在两边为大少爷开道的。 看下人们把大少爷伺候得好好的,曹管家也缓了过来,也不好意思让大少爷担心了,恢复了往日的可靠,一边问候大少爷在船上过得如何,一边又把大太太的叮嘱关切传达给江逸临。 江逸临在上海又停留了两日,拜访昔日大学时的老师和同窗故友,之后就乘坐火车回了江苏省称。 当初江逸临国中时就是在省城求学,到了这边自然少不了又是一番暂时逗留,四处奔走拜访,这次除了老师和同学故友,还有与他们江家有旧的叔伯们。 应酬了几日,等再次启程时江逸临已经略显疲态。 然而这才刚开始。 等回到他们江家的大本营潮县,江逸临身为江家的大少爷,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还有更多的交际应酬等着他。 眼看着大少爷刚从英国回来就如此忙碌,曹管家很是心疼,然而他能做的只是一路陪在身侧,努力为大少爷打点好一应琐碎。 乘着自家的洋车一路颠簸,终于在这一日的午后抵达了潮县。江家老宅并不在县城热闹区域,而是在偏郊区的一座青山脚下。 青山名唤仙人山,传说曾有仙人在此出没。 当然,对于这样的讲古,江逸临是从来不相信的,也就只有小时候被祖父神秘兮兮的语气唬了几日,很快年幼的他就从学堂里回来,跑到祖父面前双手叉腰大声反驳:“先生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神神鬼鬼的!” 于是他祖父就插着他胳肢窝把他高高举起,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他老人家的两撇白胡子一翘一翘的。 站在大宅门前,想起曾经的一切,江逸临陷入短暂的激动,而后又四及物是人非,心情又忍不住低落下来。 不过他的低落没能持续太久,因为得到门房的通知,大宅里急匆匆走出来一行人,为首那位被丫鬟搀扶着,穿一身宽大袄裙,梳着个低垂牡丹头,戴着个暗褐色抹额的富贵太太正是江逸临的母亲。 江逸临一见母亲出来,当即双膝跪地,深深磕了个头,“母亲,儿子不孝,至今才归家,让您操心了。” 大太太见状,眼泪直淌,松开丫鬟的手,亲自上前把人扶起来,“我的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此后又是见了家里另外三位姨娘以及特意从女学回来等着同兄长见面的小妹江馨月。 一家人寒暄过后,江逸临才有空去祠堂给父亲叔伯祖父们烧了香,拜了几拜。虽说他向来是不信这个的,可长大后就明白了,人,其实有时候是需要一点心灵寄托的。 譬如相继失去家中长辈后,江逸临反倒希望人死后真的有灵魂了。 因为家里注重规矩,即便是独子撑起家中一应大事的母亲也不能进祠堂,江逸临一个人在里面对着祖宗灵牌说了会儿话,这才出来,陪家里人吃了顿团圆饭,又把他在上海和省城置办的礼物分发给了三位姨娘和小妹,这才回自己的院子歇息。 第二日,江逸临前脚刚从外头巡视了作坊商铺回家,后脚就遇见后院那边母亲身边丫鬟的传话,说是让他过去一趟。 他这一走就是三年,家里多有劳烦母亲的地方,对此江逸临很是羞愧,本来回家就该第一时间过去跟母亲请安,丫鬟一请,自是加快了步伐。 等到了大太太院子里,江逸临一盏茶刚吃了两口,他母亲就拐完了弯,说起她的目的:“临儿,你看你这也老大不小了,婚姻大事也该上心了,我这里正好有些个女子的画像,你看看你喜欢哪样的。” 江逸临一愣,缓缓放下茶盏,皱眉为难道:“母亲,我这刚回来,还有许多事要忙着上手,哪里有空想这个。” 大太太有些失望,不过还是暂且放下了画像,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正事要忙,婚姻大事也不能耽搁,娘知道你是学那些个革新作派的,追求什么自由恋爱,可那闹闹腾腾的哪里是什么正经人干的!” 江逸临被迫听了一大堆的家长里短,好不容易才哄得母亲放他离开。 回了自个儿院子里,想到母亲执拗的性子,预感到明儿个怕是就得安排人上门了。 思及此,江逸临赶紧招来管事,得知因为最近连绵大雨,乡里供应蚕丝的大户都受了损,今年的蚕丝恐怕无法及时满足他们这里的供应,干脆派了常随去跟母亲告饶一声,自己这边赶紧带着人就下乡了。 江家是本地的丝绸大户,手底下有好几个丝绸作坊,织出来的丝绸色泽鲜艳不易褪色,更有一独门秘方,织出来的丝绸隐隐带着星光,在烛光照耀下更是华贵非凡。 单靠这一手,江家丝绸就曾被列入皇家贡品中。 可惜后来出了许多事故,江家如今也只在潮县偏安一隅,过着普通富商的日子。 关于自家的这些传闻,江逸临有听没有信,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不管是祖父还是几位叔伯,乃至他自己亲爹,一个个就没有谁表现出过什么大智慧或大志向。 比起江家的女人,江家男人反而安于现状,不管别人如何发展,他们江家的地盘就拘在潮县着一亩三分地。 江逸临身为江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在事业上也差不离是这么个心思。不过没有开拓心归没有开拓心,该守成的还是得守住。 在下乡走访了几位蚕丝供应大户后,得知今年因上半年干旱,下半年又多雨的不良天气影响下,桑蚕确实有减产。 在其中一位大地主的好心建议下,想到这么快就回家要被母亲逮着催婚,江逸临写信一封,让小厮往家里跑了一趟,表示为了家里今年丝绸生意的不受损,他要抓紧时间去散户家里收蚕丝。 家里。 接连几日都在外头走动,为的就是给儿子相看个好姑娘,结果一回家就收到儿子这么一封信,大太太扶着额角十分头疼。 儿子的那点小心思,她哪里看不出来?不过是不舍得逼迫他罢了! 可是这小子若是没人催,怕是一辈子都想不起成亲生子的事,大太太咬牙,招来陪嫁嬷嬷如此这般一通吩咐。 嬷嬷得令,很快就带着任务离开了江宅,去往县里最有名的媒婆那处...... 另一头。 还不知道家里母亲已经下定决心要给他来一场包办婚姻的江逸临虽说是以公干做借口,倒也没有故意偷懒。 接连走了几个村落,也收到了一些质量还算可以的蚕茧。 这一日,天上又开始下起了大雨。 江逸临身边随行的小厮常随都是周到体贴的,随身带着油布雨伞,让江逸临遭遇这样突如其来的大雨也不至于淋湿了。 有特意请来的本地人带路,上前跟江逸临告了一回:“江大少,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河神村,那边是个大村子,有供行商歇脚的小旅社,咱们坚持一下就能洗上热乎澡,吃上热乎饭了!” 这自然好。 一行人精神一振,赶紧加快脚步。 刚走到村口能看见石碑的时候,江逸临忽然听到前面一阵敲锣打鼓声,忍不住好奇张望,就看见一队人冒着大雨抬着东西,中间最醒目的是一个缠绕了红布的长条物。 小厮黑皮嘀咕:“这是在做什么?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听起来像是喜乐?” 带路的本地人忽地脸色一变,赶紧拉着江逸临的衣袖就催促大家赶紧让开道,同时低声解释:“咱们这是撞上河神娶妻了!快到边上来,垂下头,千万别出声!”
第76章 新娘变新郎 给河神娶妻, 是河神村的传统。 风调雨顺时还好,村民们只需在村长和巫师的带领下在村口的三途河前供奉牲畜瓜果即可, 可若是遇到像今年这样上半年干旱, 下半年又大雨不停的糟糕天气,河神村的人就要给河神送去新娘子。 至于要送多少回?河神不庇佑就说明对新娘不满意,自然得接着送。 上半年干旱时,河神村给河神送了三位新娘, 终于求来大雨。没想到这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 这就说明河神对他们送去的新娘还是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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