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鲛知道他没在说谎。 因为说谎还要费心思费脑子,但江月白对待这个问题半点心思都没有费。 别人说她长得好、是沧澜雪山的明珠,江月白眼神又不差,当然也知道她长得不错,“好看”就是最正常的描述——和描述路边的花开得不错一样。很贴切,但也很寡淡。 让她心里飘飘的,没底。 浓郁到奢侈的仙气包裹下,锁情的效力似乎淡了,黎鲛混沌的思绪里又想起了些其他事。 离开仙门后的那些年也有几个爱慕她的男人,他们描述她的时候,总是会在“好看”、“漂亮”这样夸赞的词前面加一个“最”字,说她的眼睛是“世上最漂亮的眼睛”、说她这个人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孩”。 她那时觉得那些话好俗,此刻却想要江月白也说一说这样俗的话。成婚时夫君对新婚妻子的描述不都是“最美”吗,她听过的那些传说故事里都是这么说的。 可江月白从没有用过“最”字形容她。 江月白的感情总是淡薄得恰到好处,也许会对谁好,但绝不会过浓——当然不会用这个极致的字形容任何人。 第一个用“最”来形容她的是云桦。 年少时他们几个玩闹,她对着揽月鎏金珠用尽全力把自己的木剑掷出去,剑却中道泄气,掉下山崖去了。云桦一路快跑下山,又一路快跑回来,把木剑捧回她面前。 她看着满头大汗的云桦笑得前仰后合,云桦却呆呆望着她,说她的笑是世上最好看的笑。 “鲛儿!” 黎鲛刚想着云桦,就听到了云桦的声音。 她循声转头,看到云桦正沿着长阶一步步走上来。 站在一旁的苏漾要去拦,江月白却淡声开了口:“师兄来了。” 云桦脚步一顿,他料到了江月白不会让他难堪——江月白就算是杀人,也杀得优雅体面。 但他没料到江月白会叫他一句“师兄”。 这个称呼未免太亲近,听着刺耳。 “北辰仙君,”云桦没领这个情,他挡开了面前飘荡的红绸,又多此一举地左右看了看再看回来,笑道,“好风光啊。” 他和江月白说话一向严谨慎微,但到了这个时候,他反倒什么都不怕了。 数万人在下头围观,却听不到登仙台上的对话。 还以为是同门叙旧。 总不可能是来抢亲的吧? 这也抢不赢吧? 江月白是什么人,说要娶谁的话,怎么看都是另一方得了便宜。 还有人会不选江月白吗? “师兄不也很风光。”江月白看着衣衫华丽的云桦。 云桦低头,瞧了瞧自个。 赭袍金纹,被仙气浸得发亮。这身衣装的确华贵,是他挑选了好几日才选定的,八月十五好日子,他接任大典的行头都备好了。 谁知势在必得却成了自取其辱。 要挟,这法子他屡试不爽。可江月白不吃这套。 云桦其实本身就没有打算要挟晚衣,他要挟的就是江月白,但没想到江月白居然愿意牺牲更多——为了救黎鲛的命,竟要直接给她这个唯一的道侣身份,接她上仙界。 那往后怎么办呢,好事做到底,真要照拂黎鲛一辈子? 这么伟大么。 “再风光,也都是沾了北辰仙君的光,不然我们这些人一辈子也没机会来登仙台,是不是。”云桦说这话时语气诚恳,他是实话实说。 “但是......”云桦看了一眼黎鲛,又看回江月白,“鲛儿已经是我的人了。” 江月白面色微变。 苏漾也面色一变,他单知道云桦在黎鲛房里过了一夜,可今早事端接二连三,他根本没功夫往那方面去想。 “这话什么意思。”江月白的嗓音从平静变得有些冷。 “什么意思,”云桦直视着江月白的眼睛,似有深意,“都是男人,你也不是没干过那种事,需要细细解释吗。” 江月白沉默了一瞬。 “哦,我忘了,我们不一样。”云桦笑面未变,只是声音低了些,话也难听了些,“你做的事我还真没做过,我可没躺在男人身下过。” 江月白脸上没有怒色。 苏漾先怒了,他一把揪住了云桦的领子,把人揪得往旁边一趔趄。 “你别找事!”苏漾对云桦连称呼都没了,直接用了“你”这个字,狠狠瞪着他,“你想干什么?” 登仙台下的热闹人声戛然而止了一下,又重新漫开,变作了疑惑的议论纷纷。 不会吧。 难不成真是来抢亲的? 云桦满脸笑意地看着苏漾:“来争女人啊,多明显。” “你少他娘放屁!”苏漾骂了一句。争个屁的女人,方才那话分明是来恶心江月白的。他们都再清楚不过,江月白受的折磨虐待全是情非得已,怎么能那样去揭伤疤。苏漾听到台下的人群在议论,摸到腰侧剑柄的手又收了回来,压低声音,“你找死吗。” 云桦笑面仍在,说得不错,他还真是来找死的。 谁让对方步步紧逼,逼得他无路可走。他只剩下“娶到黎鲛”这一个能赢过江月白的地方,现在也要给夺去,那他只好说出江月白唯一一个比自己肮脏的地方——江月白太干净太风光了,这点肮脏就显得格外的脏。 云桦的手覆上苏漾揪着自己衣领的手,安抚般拍了拍:“这么多人呢,打起来不好看。” 苏漾的手松了一下,但不是因为云桦的动作。 而是因为黎鲛。 黎鲛忽然捂脸哭了起来。 三个人都手足无措了。 “我......”黎鲛感到控情那一半的靠近、感到那股可怕的力量又重新笼罩在身侧,让她心里埋的那一半忠情开始扭曲发作,难忍的痛意化作苦水,从深处泛上来,流得满脸都是,“我......我好......”她好痛,却痛得说不出话。 安静了片刻,江月白轻声道:“不论发生过什么,都是过去的事。” 他微微弯腰俯身,好能平视着黎鲛的眼,“从今往后,不会再让鲛儿受委屈了。” 黎鲛止住了泪,倒不是因为锁情失效了,而是这个嗓音让她格外安心。 她那被锁情搅得混乱的记忆里又添了几张画面——她记起这个嗓音的人很多年前曾半跪她面前,替她擦了脸侧的泪...... “这么大度么,”云桦推开了苏漾,抚了抚身前被揪出的褶皱,“不仅要照顾别人妻子,说不定还要养别人的孩子。”他说话时仔细盯着江月白的神色,半笑不笑,“没几个男人能有这肚量,北辰仙君当真非同一般啊。” 苏漾听得脸色铁青,他不知道云桦是故意把话说得这么下流来恶心江月白,还是真的在阐述事实。 如果是真的......江月白今日把黎鲛给接走了,往后怎么办?要真的有了孩子,江月白给养吗?要是......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他头都大了。 “鲛儿。”苏漾喊了一声,黎鲛却没什么反应,他又加大了声音,“师妹!你看着我!”苏漾扳过黎鲛的肩膀,焦急地问,“他说的是真的吗?你昨晚都和他做什么了?啊?” 黎鲛愣愣转头,又泪眼婆娑地摇头,她什么都想不起来,脑海里只有零星不连贯的的碎片,模模糊糊,她只记得她好像中了谁的毒,浑身都很疼。 “疼......”黎鲛混乱地说着,“好疼......” 疼? 是现在疼还是昨晚疼? 苏漾觉得自己的脑袋更疼,他一直以为云桦是对黎鲛有情的,怎么着都不至于做那种事......但被逼到绝路,也许真做得出来。 说到底,云桦就是不想让江月白把黎鲛带走。黎鲛走了,他在凡间赖以活命的筹码就没了。 所以这事江月白到底忍不忍?婚礼到底办还是不办?黎鲛娶还是不娶? 原先彩云飘荡的登仙台变得气氛焦灼。 台下人声鼎沸,显得此处安静得诡异。 “走了。”良久,江月白开了口。他嗓音很淡,对黎鲛伸了手。 只说了这两个字。 他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云桦说的那些。 黎鲛懵懵懂懂地伸出了手,拉住了江月白的手。手指微凉,像是她从前摸过的风雪夜归的白玉剑柄,但却没有白玉那样光滑,骨节凸出的地方有许多薄茧。 这样的手,在替人擦泪的时候,会在脸上留下不算温柔但又别样温柔的触感。 回忆里的画面更清晰了——这个人曾经替自己擦泪的时候,对她说,她一定能找到更好的月亮...... 月亮在哪里呢。 黎鲛泪眼朦胧地望着面前的白衣,清浅如雪月,不就在自己眼前吗。 苏漾看到江月白表了态,终于松了口气。只要顺利带走了黎鲛,云桦留给他解决就好,不用江月白出剑。 血溅登仙台可太不吉利,有损北辰仙君的风采,而且江月白是来成亲的,也根本没有带剑...... 剑,他正思忖着剑,就有一只手摸到了他的剑。 碧滔剑出鞘的时候动静不小,剑身带起闪耀的碧水波光,水汽翻腾在仙云里,好似凭空架起一道彩虹! 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股滚烫的热血已经喷在了他脸上! 台下数万人的惊呼如同骤起的惊雷。 苏漾抹了把脸上的血,看到自己的剑直直插在了云桦的心口! 正心口。 剑锋穿身而过,心脉血如泉涌! 鲜血迸溅得到处都是,周围的云雾都成了红色。 苏漾愣在原地。云桦的表情也和他一样,惊恐里带着不可置信。 须臾,苏漾回了神。 怎么回事?说好的不要血溅登仙台!这下婚还怎么结? 而且未离尘世,锁情还在!控情忠情相连,云桦死了,等于黎鲛也要死!! 怎么就没管住自己的手?!! 等等...... 神志不清的又不是他,他如何会控制不了自己的手? 他低下头,自己的手老老实实垂在身侧,并没有拔剑。 那是谁......?! 江月白连真的羞辱折磨都能忍,绝不会因为几句言语上的羞辱就出剑...... 苏漾的目光顺着云桦七窍涌血的脸而下,沿着鲜血漫延的剑身一点点后移,看到了那双紧紧握着的剑柄的手—— 纤长、洁白、柔弱, 剧烈颤抖。 江月白常年冷静的神色也起了波澜,眸底闪过了震惊。 黎鲛的心口和锁情的主人一起开始同样涌血,但她双手仍旧牢牢抓着剑柄。 “月白哥哥......”她看向江月白,说话时满口流血,剧痛的身体更加剧痛,可混沌的神志却前所未有的清晰,生命的抽离将她的声音变得轻而颤,“我不要你救我。” “你有这样通天的本领,为什么不去救救你真正在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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