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次御泽深深感到了江月白的“麻烦”。 他这些日子给剑心捏了不说上百也有大几十副身子,每一副江月白都不满意。 吹毛求疵。 御泽瞧着江月白的样子,心里闪过这四个字。 他寻思着平日里也没见江月白对什么挑剔过,宫殿什么样式都无所谓、酒喝什么味的也都无所谓,怎么偏偏就对剑心这张皮囊挑三拣四? 剑心是他的宝贝没错,但宝贝成这样也太过头了吧,跟疯魔了一样。 腹诽完毕,御泽又心软地败下阵来,叹气道:“好好,我再做、我再做就是了。” 江月白左手拿着那幅他画的画,右手在御泽捏的人脸上细细摸过,又严谨地挑出了一个问题:“眼睫方向不对,眼尾的眼睫不是这样整齐的,有的是弯曲向上的、但有的是垂下的。” 御泽崩溃:“你怎么不说眼睫毛的根数不对啊?啊?” 江月白一本正经地说:“根数是有些少了。” 御泽脸色黑紫,骂人的话几度想要喷薄而出又几次憋着咽回去,几乎要吐血了。 “你没事吧?”他最终忍无可忍,“你是不是病得太重,伤到神志了?” “怎么说话呢前辈。”青芷抿了偷笑的唇,摆出严肃神色,“再生气也不能拿病人的病开玩笑呀。” “是是,我的错。”御泽对医德高尚的青芷反省了错误,转向江月白道,“我只能说我尽力,我是会捏身子,但我不是搞画画搞雕刻的,你让我搞一模一样的,我真办不来!” 从前他给小仙倌们捏身子就没有重样的,哪怕是同一个仙倌,第一次和第二次的身子都完全两个人。倒不是他有什么创造力,只是他根本想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样,全随心走。 江月白没说话,放下了画纸,忽然捂嘴咳嗽了起来。他一低头,那几根阳光下闪烁的白发就极其扎眼,晃得御泽心里直抽抽。 御泽咬了咬牙,心道江月白这臭小子能耐高啊,不想让人心疼的时候恨得人冒火,想让人心疼的话也就一个动作的事儿,话都不用讲。 “你去歇着,”御泽摆了摆手,换了耐心的语气,“我再试试。” “不用了,有些东西说不清楚......”江月白拿开了手,唇角有极淡的血色,“前辈借我些灵力,我自己来吧。” “你......”御泽几乎对这个人无话可说了,“你怎么来?就算我给你了灵力,你的灵脉能经得住灵流吗?简直是胡闹!” 江月白垂眸不再出声。 青芷咬着下唇扬了扬眉毛,抱着药罐跑了。 仙池边恢复了安静,御泽呼吸有些沉重,瞥了江月白一眼,又瞥向别处——不想看他。 看他就忍不住骂他,骂完了又忍不住心疼。 这人怎么长的。 御泽突然好奇起江月白的师尊来。江月白做师尊的时候从不发火,不知道江月白的师尊是不是经常发火。 想到这儿,御泽就脱口问了:“你师尊骂过你吗?” ЙáΝF 江月白闻言,微愣了一下,才低声道:“当然。” “打过你吗?”御泽坐回了池边。 “打过。”江月白如实作答。 “该打。”御泽从江月白手边抽过那张画,在面前抖开,重新研究起来,“告诉你啊,你这种表面看着听话实际倔得不行的,”他侧眼瞟了江月白一下,“最欠打。” 江月白生病的时候便没有那么多耀眼锋芒,微垂双眸时还显出几分安静乖顺,他听了御泽的话,轻轻点了点头,嗓音微哑:“前辈教训的是。” 御泽冷笑了一声:“少来,我只是看你病得可怜,”御泽把画纸抻展了些,低头继续看,“顺便提升提升我的捏人技艺。” 画中人画得最细致的是那两只眼睛,御泽看着那些有浅有深的笔墨,几乎怀疑江月白不是剑修,倒是专修书画符篆的。 眼尾的眼睫的确如江月白所说,不是都朝一个方向长,而是有的上弯出曲线、有的下垂出弧度,错落有致——这样的眼睛,离近看觉得精致,离远看觉得深邃。 至于睫毛的根数......江月白还真给一根一根画出来了。 御泽:“......” 这不是难为他这个老人家吗。 “你怎么观察得这么仔细的?”御泽拧眉。 他是真心实意地发问。 这得离得多近的距离去瞧才行? 眷侣深情对望也做不到这个程度吧?——不仅得深情对望,还得点着明烛灯笼望才行。 “没观察过几次。”江月白说,“凭印象画的。” 御泽合上画,叹气道:“做这么精致有什么用?这皮囊不过是个暂时养剑心的壳子,又不是真人,”他停顿一下,“陪不了你多久,你要是想......” “前辈做就是了。” 御泽也难得好脾气,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他起身走到那具身子前,蹲下来重新捏那张脸。 眼睛重做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上的日光都变作了月光。 御泽对自己现在处境感到无奈又好笑,他似乎是在陪一个仗着生病无理取闹的孩子玩游戏——他以前对自己儿子也没这么陪着玩过什么。 “先说好啊,剑心不是真的人魂。”御泽手上小心翼翼地操纵着灵雾,把它们搓成细线,粘在那只眼睛的眼角,“这娃娃做好了也是假的,不会说话的那种啊。” 江月白说:“知道。” 御泽粘上了一根睫毛,微微松了口气:“知道,知道你要这个假娃娃干什么?” 他又去搓下一根睫毛,像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是不是想他了。” 他没指望能听到江月白的回答。 不管是嘴硬还是心硬,总之江月白遇到这种问题就是装没听见。 “渊儿小的时候,魔妖丹元不稳,总是生病,他最害怕喝药,但不得不喝......”江月白的手搭在池边的小桌上,原本想去拿桌上的水润桑,结果刚抬起手就有一只灵兽的脑袋钻了掌心,他动作停顿了一下,揉了揉那团毛茸茸,“因为我的命令,山上的弟子也都不怎么与他来往。” “嗯,记得还挺清楚。”御泽没抬头,蹲着挪了下身子,又粘了一根睫毛,“这算是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吗。” “他小时候,”江月白说,“过得其实并不怎么开心。” “我发现了,你这个人就惯会答非所问。”御泽揉了揉僵硬的脖子,转头看向江月白,“这样吧,你不想回答的问题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不好意思回答。” 江月白垂了下眼睫,笑了笑:“我是想说,我那时年纪小,不懂得怎么带徒弟,若到了这个年纪,我绝不会再那样待他。” 御泽闻言哼笑了一声:“你是年纪小,现在也没大到哪去,装得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在我看来都是毛头小子。” 他捶了捶大腿,又重新蹲下去粘睫毛,“你现在想怎么带徒弟?你也没孩子可养了啊。” 御泽说到此处,手上一僵,抬头时江月白刚好起身走过来,与他视线对在了一起。 “你不会是想把这假娃娃当孩子再养一次吧?”御泽问。 “不可以么。”江月白说。 沉默了许久,御泽扔了手里正在做的东西,站起了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你这是在补偿他?” 穆离渊活不了多久了。 那朵代替魔元的死生之花,他并非想拿来支撑命脉,而是用自己做容器养着——花是为江月白而养,只想换江月白回来。 可他辛苦了十年,到头来却发现这世上根本没人在意他的付出,当然也没有活的必要了。此刻他肯定也不想要那朵死生之花了,也许会直接剖出来、也许会把它融进天魔血珀,自杀的法子有千万种。 江月白当然能猜到穆离渊的想法,但江月白似乎根本不在意对方的死活。 只要死前的这段岁月内心足够煎熬痛苦,江月白就不怕他会自杀——等他死了,痛也攒够了。 剑说不定就炼成了。 “你是在补偿谁?” 御泽看着江月白,又看了一眼做到一半的小人。 人是假的,补偿自然也真不了。 江月白要补偿的不是那个人,而是自己那颗愧疚的心。 太自私了。 可又不能这样说。 如果江月白真能自私一点,也就好了。 御泽用手指了指江月白,什么话都不想再讲,最后一甩袖子,身形消失。 ...... 御泽脾气不好,但从前每次与江月白的意见不和都还是会以御泽的服软结束。 他们两个还是第一次不欢而散。 一散就是好些天。 御泽说身体不舒服,仙宫大门紧闭。 江月白也说身体不舒服,要躺在床上养伤。 第七日傍晚的时候,青芷再次带着仙子们来看望送药,劝和的话都想好了,却没在江月白的仙宫找到人。 她心下一想,去了仙池。 傍晚的玄天仙境是最美的时刻,天幕变幻着蓝紫色,好似星辰融化成了颜料,顺着仙云流淌。 剑心池盛着漫天星月夜色,是倒转的苍穹。 青芷拿着药走近,看到江月白在半跪着摆弄什么。 她步履悄悄,无声地绕到江月白身侧...... 看到了那个装着剑心的小娃娃。 “小娃娃”是御泽的叫法,御泽在她来之前,就说过“他恐怕是在捣鼓那个假娃娃,你去看看吧。” 青芷记得上次御泽没有做好眼睛,可此时的小娃娃不仅有了完整的身子和精致的眼睛,还会动了。 “谁做的?!”青芷忍不住问。 江月白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手都抖了一下。 他很少被吓到,因为很少没这么专注过了。 “你看,”江月白摆弄着面前的小孩,像是在教他走路,给青芷展示,“他学东西很快的。” 青芷方才的疑问只是对“怎么做出来的”这点感到惊奇,对这个小孩会动并不意外——仙界的灵体有仙气滋养,长得当然迅速。 更何况这颗剑心从出生到现在,可不知道吃了多少江月白攒下来的好东西。 “你给他取名字了吗?”青芷走近,觉得莫名可爱,俯身揉了一把小家伙的脑袋,忍不住赞叹道,“做得怪好看的。” 小孩动作僵硬地仰头看了她一眼,浓密的睫毛像卷曲的蝶翅。 “取了。”江月白把他抱了起来,“叫小圆。” “小圆?”青芷笑了,“随便起的名字吗?” 江月白也笑了一下:“不是,想了好几天呢。” 这样两个字也需要想好几天?青芷暗暗在心里对江月白的起名水平感到质疑。 她伸手捏了捏坐在江月白手臂上的小圆的小圆脸,再一次惊叹:这双眼睛做得也太精致了。
216 首页 上一页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