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白躺回了藤椅里,像是累了,只答了一个低低的“嗯”。 远处的嘈杂隔了层叠的仙山,到了这里只剩隐隐约约的风声,显得此处更静。 雾霭深重,暗淡的月光落在白衣,像一层薄衾盖在身上。江月白呼吸平稳,似乎睡着了。 “不去见他,那让仙子们带句话呢。”御泽把酒葫芦里剩的几滴酒倒进口中,而后轻轻拍了拍江月白的手背,“好歹给那孩子解释几句,不然他心里也不好受。” 静默良久,江月白的手指动了动,御泽还没反应过来,江月白快速从他手里抽|出了手,捂住嘴猛烈咳嗽起来。 御泽:“......”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御泽妥协了,“不说这些了,你歇着......” 不论是真还是假,这咳嗽声总是让他心疼。 “怎么解释......”江月白咳完的嗓音有些沙哑,“说我完全是利用他,他肯定接受不了......说我待他是真心,他恐怕要强留在这里赔罪道歉......仙气腐蚀魔体,折腾起来更是麻烦......” “是,是这个理。”御泽点着头,扶他靠回椅背,“你想的更周全些,是我欠考虑。你好好休息,其余的事我来处理。” 御泽走出云上仙宫,浓重的血雾扑面而来,像是迎头给口鼻灌了场闷雨,堵得呼吸滞塞。 夜色被染上暗红的脏,风里全是咸腥。落花受到魔气侵蚀,已经变作了满地粉色的污泥。 御泽心里奇怪:不是发了传音,怎么还在打? 难道传音没发出去?还是那几个好战分子光顾着打架没收到? 御泽满心疑惑地走下仙云长阶,忽然看到面前荡开一圈气流涟漪! 一道无色气门凭空展开,彩雾随风散,几位仙子从传送灵门中跨了出来。 “小白人呢?刚去剑心池没找到!”青芷话音带喘,往御泽身后看了一眼,“在这里面吗?” “哎,他歇下了。”御泽伸手拦住了就要往里冲的几个人,问道,“什么情况了?” “太惨了,实在看不下去了。”青芷提起裙摆,上面全是溅上的暗红的血,“医者仁心,我都忍不住想去救人了,但是根本挤不过去啊,那些小姐妹们的刀剑几百年没见血了,今天可算杀了个痛快......” 御泽听得心惊胆战:“我......我不是发了传音!让你们别下狠手!你们......” “别下狠手?”青芷抬眼,“打得太激烈,没听全,光听见后三个字了。” 御泽一阵头晕目眩。青芷已经绕开他带着仙子们冲上仙云长阶了,留下一句:“找小白有急事,过会儿再和前辈解释。” “什么事?哎,等等,你们动静小点!”御泽转身追上去,“别给他吵醒了。” 仙子们的动静已经很小了,但问话响起在寂静的夜晚里还是显得焦急突兀:“小白!你和那个人是不是认得!” 御泽后脚赶到,想拦着她们,却发现江月白并没有在睡,而是坐在假山小桥边低头在水里洗什么。 “那人快不行了,说想要见你一面。”青芷走到近前,语气急促,“你去不去?” “快不行了?”江月白动作一顿,将手帕从水里捞了出来。 又翻了个面放下去。 淡红的颜色遇水缓缓漂散,手帕不大,但江月白洗得很认真,指腹细致地抚过布料每一道纹理,再不紧不慢地将帕子压进水下轻晃着...... 不知是不是重伤的原因,每个动作都极其缓慢,透出些懒散。 青芷原本满心急躁,可目光落在那些晃荡开的水纹上,心情莫名跟着放缓,甚至还出了神——江月白的手,并不算一双温柔的手,因为那双手骨节分明,每根手指还都布满了剑茧。 但却让人觉出“温柔”这两个字。 这双手握剑的时候冰冷无情,但若是放下剑轻抚谁,也许并没有那般无情。 带着薄茧的指腹反倒比细嫩的皮肤更有一种冷冽的温柔。 “他不是那么厉害么,敢直闯境门,”江月白将帕子拧干,搭在了手边摇晃的小树枝上,神色没什么太大变化,“怎么会这么快就撑不住了。” “小白你......”御泽欲言又止。他觉得江月白这话听着不大对劲,似乎并不担忧,反倒有些......失望? 他转头看向还在滴水的手帕,闻到了花汁的芬芳...... 好小子,还会装吐血了。 “他是很厉害,可交手没一会儿他就不再动手了。”青芷回过神,弯腰掬了一捧仙池水洗了洗手臂上的血,“就单方面挨打,那谁能撑得住多久啊。” 江月白好一会儿没说话,沉默须臾,淡淡道:“既然撑不住了,那就跟他说,让他回去吧。” “他要是愿意回去,我们也不必来这儿找你了。”青芷甩了甩手上的水,叹了口气,“他不仅不还手,还求我们一定要把话带到,这......” 青芷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个仙子,“瞧他满脸是血,可怜兮兮的,大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是啊,早知是你的熟人,我们便不打了。”仙子们对上江月白看过来的目光,都有些不好意思,“当时场面太混乱,还以为是哪个不要命的魔族要上来寻仇......” “不怪你们。”江月白轻声说,从水边站起了身,“他现在在哪。” 青芷表情复杂:“在境门外面跪着......” 御泽大步走到江月白身侧:“我给你结护身结界隔魔气,你去见他一面吧。” 江月白问:“他伤得重么。” “挺......挺重的......”仙子们回答得有些困难,“他身上......好像有旧伤......” “对,有旧伤,我也感觉出来了。”大家都纷纷点头附和。 ——有旧伤,所以才伤得那般重,不是我们太凶残。 “他流了很多血。”为了防止江月白看到那副场景后太震惊再伤了心脉,青芷决定提前让他做好心理准备,“眼睛流得尤其厉害。” 江月白拿起了藤椅上搭着的披风,听到这句话后又缓缓放下了手。 “走吧,”御泽看他犹豫,直接上前,“我陪你去。” “不用。”江月白按住了御泽要来扶他的手,转身撑在藤椅扶手上缓了口气,垂头捏了捏眉心,嗓音微有暗哑,“我忽然有些累了。” 青芷见他面色不对,问道:“今日的药吃了吗。” “吃了,”御泽替他回答,“我看着吃的。” “那先喝点水......”青芷伸手去石桌上摸茶壶,却摸到了一只酒葫芦。 “前辈,”青芷抬头看向御泽,“你是看着他喝药,还是看着他喝酒?” “我这......”御泽不知怎么说,“我拿这酒是给......” “没事的,就是困了。”江月白低低说,“我去歇会儿。” “你不去境门见那个人?”青芷惊讶,“那......那他怎么办?” “我本来就没要见。”江月白垂眸拿了披风,语气淡漠,“他若觉得痛了就回去,若是还要强撑,那就跪着吧。” “啊?!”仙子们闻言都变了表情。 “他......”青芷问,“不是你朋友啊?” 江月白说:“当然不是。” 青芷惊奇:“真是来寻仇的仇人?” 江月白嗓音微哑,显得有些敷衍:“差不多吧......” 御泽噎了一下:“你......” 众人怔愣的功夫,江月白已经走了。 “唉,早知如此,直接打死得了。”仙子们意犹未尽,“还没使出绝学呢。” “那要再回去打吗?” “我觉得可以......” 御泽没好气道:“打什么打,他不是也没干什么。” “好吧。”仙子们活动了活动脖子手脚,“今天也有些累了。” “而且魔族会被这里仙气腐蚀身体,估计再过会儿他身子就要化成血水了。” “那我们就不用管了吧......” 仙子们交谈着走远,独留御泽一个人站在原处。 御泽在心里琢磨着......要不要自己先去见见那个穆离渊? 可是见了之后怎么说呢?把剑心的真相告诉他?那绝对不行。说江月白是真的不想见他?那别给人孩子整得伤心过度,一下子过去了。 到底该怎么办? 御泽纠结了半晌没纠结出个结果,最后也决定放弃不管了。 觉得疼了也就回去了。江月白那话说得没错。 倔强是苦没吃够,等真撑不住了,也就不倔了。 ...... 夜色渐深,风吹雾散,月薄星灿。 今晚不同往昔,血腥杀伐过后,夜色里不是月的微暖浅金,而是星辰的冷。璀璨的星河洒落银光,照亮浩阔的仙云。 穆离渊看不到仙境壮美的夜色,但他能感到星辰落光的冷。 他浑身冷得打颤。 血流得太多,他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身子了。 仙境门前还有几个留下看热闹的小仙倌,围着这个流血的人来回转圈: “你到底是什么人?”一个小仙倌停在穆离渊身前,蹲下来瞧着他的脸,“来这里想做什么?” 穆离渊微微抬起头,嗓音哑得无声:“我想见......” 他原本是想见江月白一面的,但此时不想了。 或者说,不能了。 他上天河之前用魔晶琥珀复明了双眼,可现在受了重伤,魔息无法运转,已经又看不到了。 “北辰......仙君......” 但他还是想当面和江月白说几句话。 “可是北辰仙君说了,”那小仙倌回答,“他不想见你。” 穆离渊呼吸断续,眼睛又开始流血。 江月白不想见他。他早就料到了。 谁愿意见一个昔日折磨自己的仇人。 小仙倌们见他不走,纷纷劝道: “你快回去吧!” “你真的是魔族吗?” “北辰仙君说你愿跪就跪吧,可灵气会腐蚀魔体,你要是不走,身体要全部烂掉的!不是吓你!” 穆离渊仍然在原地未动,他知道自己如今这样很狼狈、很不堪。 但他只是想和师尊当面道一句歉。这句道歉他已经独自在心里反复说了快十年。 江月白原不原谅他不敢奢望,他甚至觉得最好不要原谅。 因为一句道歉配不上原谅。 他曾经想过,如果能再见,不论江月白是想要惩罚他、还是想要他的命,他都愿意。 可是江月白什么都没有要。灵海之战,江月白出手只是为了救人,没有和他说一句话,甚至连他说的那一句话都没有听完。 凶狠一剑是惩罚,惩罚后却把拿走的半朵花还给了他——似乎在告诉他,他们两不相欠。 江月白不想与他计较什么,也不想有再多的瓜葛。他能感受到。 他们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再如何纠缠,他也触不到天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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