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江月白用布满薄茧的手拂去了他发丝间被扔上的花瓣,并没有夸赞他的玉牌,而是递给了他另一样东西:“给砚儿的笔做好了。” “鲜衣怒马红袖招,不如身置无声处。” 纪砚最讨厌的就是这句话,他扬手再落手,用力摔碎了“风华动仙门”的玉牌! 他本就是北辰仙君江月白的大弟子,这块破牌子于别人而言是踏进仙门的机缘,但于他而言,不过是个能讨师尊一句夸赞的玩意。 江月白递笔的手还没收,他一把从江月白手里抽过那支笔,一起狠狠摔在地上! 每次风光无限之后,别人都在为他庆祝,只有师尊次次泼他的冷水! 无声笔和玉牌的碎屑混杂飞溅。 可江月白看他的表情没有怒意,只有无奈。 纪砚更愤怒,他在想,到底如何才能让师尊感受到他的想法!他的愤怒! 他狠了狠心,在那支笔上用力踩了两脚,而后转身就跑! 他摔门而去,心跳如狂!一路冲下刀剑峰,停在冰泉旁。 大口喘着气。 愤怒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惊慌和后悔。 他在干什么? 那支无声笔,是江月白做了两年又三月,专门做给他的。为了做那支笔,江月白甚至直接缺席了一届仙门武宴。 别人羡慕还来不及,他竟然当着师尊的面将它摔在脚下...... 他蹲在地上抓着头发,懊悔地捶自己的脑袋。 他想要拐回去道歉。 可他不敢。 他一晚上没睡踏实,第二天起床时,却看到无声笔已经被擦拭干净,用小盒子装好,放在他的枕边。 风雪中的符文散成碎屑。 恶兽纷纷摔落泥泞,痛苦地哀嚎。 纪砚站在扑面的冷风里,感到双眼发酸。 他一直想要回刀剑峰上去和师尊说一声对不起。 可这一犹豫,竟已过了十几年。 他早已褪去了那些张狂和倔强,但他想要道歉的人也早就不在了。 他做了玄书阁阁主,再不用和谁赌气、也再没人敢不顺他的意。他在整个西南呼风唤雨说一不二,在红袖馆的乱花迷眼里醉得不知今夕何夕...... 可每晚最深处的梦里,只有幽寂的山道和无声的落雪,和与雪同色的安静背影。 无声。 若他当年能明白“身置无声处”,才是人生最难得的模样。 也许就没有那样痛苦的众叛亲离、没有这样漫长无期的分别。 墨池飞泼,笔锋游龙。斜风飞雨天苍苍,坠云落雪地茫茫。 落泪的人不止纪砚一个。 天地灵息化作巨大的气流漩涡,在灵海上空缓缓聚集—— 清凉纯净的灵息浸润每个修士的经络脏腑,温柔的灵息游走进心脉,让他们回想起童年最欢心温暖的时刻,与此刻的腥风血雨对比,无不在感慨里红了眼眶。 剑气还在如风疾走,云波浪起,清风习习,冲刷散血海之上浮躁炽热的妖魔之气。 云与水飘摇,远方升起仙雾。天末起微岚,像无形的手轻抚。 云桦在鲜血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一座座山峰拔地而起! 云水峰雾气缭绕、微岚峰高耸入云、晴雨峰草木葱葱...... 他竟在将死之时,看到了故里的沧澜十八峰—— 他看到少年人并肩课训归来的身影,淡入欢声笑语与汗水。 看到揽月亭上流光溢彩的鎏金珠,在江月白的剑下化作美轮美奂的烟。 十八峰...... 他一生所望、却困住他的一生。 不,这不是十八峰。 十八峰远在大陆尽头,不在这的剑气里。 云桦用最后一点力气强撑起身子,看到剑气如雪,从四面八方汇聚。 这是...... “风雪十八式!!!” 有声音比他更快地叫出了剑招的名字! 所有修士都震惊不已。 如风、如雪、如花、如月、如世间四季。 见天山日明、见深渊月暗、见花开迎春、见枯枝残雪。 剑音如琴,谱尽悲欢离合。剑气如书,写尽沉浮起落。 除了风雪夜归剑,世上再没有任何一把剑,能带起这样波澜壮阔的人间苍茫。 此刻人山人海,众生却见不到旁人,只见到自己。天高地阔,无边无垠,唯有自己一人。 他们听到天地山海的怒浪,也听到孤独。 原来一把剑,刺出的剑风,可以这样孤独。 剑气直冲云霄,好似无声嘶喊。急转直下,又如北风呜咽雪落处,令人遍体生寒。 苍凉天地,不过独行之路,谁也没法替谁来走。 可悲怆至极时,剑风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化作春风,千树万树开。 众人如梦初醒,视野渐明,又见到周围人潮簇拥同伴云集。孤独感烟消云散,他们又在剑音里听到了苍生。 剑气之音戛然而止! 数万头狂暴的凶兽,竟在这剑气顶点的一瞬,全部炸碎成血色的雾! 云开,见月明。 金色的明月出现在苍穹夜幕之上! 流金瀑布从九天倾泻而下,浅金色的灵流好似融化的月光,刹那间涌进这片干涸的灵海深壑。 空中彩云翻滚,与昔年登仙台上仙帝回世无异。 人群震惊沸腾: “仙人降世?!” “我们有救了!!!” 白衣踏月而来—— 来人手里却没有剑。 手中无剑,何来方才剑气纵横? 修士们上一次见到这种奇景,还是在九年前的天机门前。 北辰仙君手中无琴无剑,却凭空拨琴弹剑,替他们扛住了天机阵门凶气。春风化雨,又用自己的灵息替他们洗去了所有灵脉里的伤痛。 “......北辰仙君?!” “是北辰仙君吗!” 除了江月白,还有谁能将琴音符篆各家道法都融进一剑霜寒里? 修士们从灵浪起伏的海里奋力起身奔跑,不顾浑身未干的血迹、不顾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因为他们看到熟悉的白衣身影。 他们知道这一次才是真的,不用再怕。 这世上永远有人在风光的顶点与他们共享风光。 可很少有人会在生死一瞬的时刻,以命护命。 但江月白会。 他们见过无数次。 见过他用命换魔族退兵、见过他用身体挡过致命的凶气、见过他用自己的灵息治愈他们体内的伤...... 北辰仙君在世的时候,他们早对这些习以为常——第一仙门总要扛住一切风雨。 可这世上没有江月白的九年,他们才知道当年道是寻常并非是寻常。 江月白携风雪所过之处,没有欢呼呐喊。 只有眼泪。 痛哭的眼泪、欣喜的眼泪、劫后余生的眼泪...... 人们在泪水里看着江月白的白衣,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故人归。 云桦躺在血里,见到夜空滑过风雪。就像多年前的血海雷雨里,他看到天上刺目的明月。 他错愕震惊!不可置信! 江月白根本没有死!不仅没有死......反而飞升成仙!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可周围近乎沸腾的欢呼与哭喊那般真实,一声一声,皆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云桦本就重伤的脏腑在此刻一同碎裂!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白雪过云去,冷风刮得他满身伤口剧痛。 明月在上,而他满身狼狈地躺在万千修士奔过的脚步之下。 何其可悲可笑! 哪怕他和黎鲛形容过无数句,江月白有多肮脏,可此刻的归人依然衣摆如雪,不染尘埃。 黎鲛说得没错,也许这辈子、下辈子,他都触不到天边雪。 他是听过数万人的欢呼,却没得到过数万人的眼泪。 他已经输得彻底。 云桦手指扣进染血的泥土,奋力挣扎着想要起身,他觉得愤懑、不甘心! 为何江月白每次都在这样悲怆的顶点出手?赚得满是英名! 修士们已死伤至此,江月白才姗姗来迟!他甚至恶毒地揣测——困住修士们的凌云禁制恐怕就出自江月白之手。 为了什么? 是不是好为了让他那个宠溺到没边的徒弟,屠杀得痛快。 “你们......”云桦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子,嘶哑着向周围修士喊,“你们都被他骗了......他和那个魔头勾结......” 可他的声音毫不留情地被修士们的呼喊打断。 也被更浓更强烈的杀气打断。 因为他看到,风雪飞速聚集,在空中凝成巨型长剑,直向着灵海深处而去—— “北辰仙君要替我们除魔!”修士们的欢呼更加热烈,“北辰仙君会救我们的!” 云桦被人潮冲撞进鲜血沉浮的海里,再爬不出来。 灵海浩阔,可剑气更浩阔,转瞬之间便掠过海面。 穆离渊迎风立在山巅。 他听见逐渐逼近的剑气厉风,但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周围的魔侍魔卫都纷纷簇拥上前:“尊上!天现异象,他们都说‘仙人降世’,我们......” “仙人。”穆离渊薄唇轻动,“哪个仙人。” “那些修士们喊的,‘北辰仙君’......” 穆离渊低缓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北,辰,仙,君......” 霜雪长剑如同倾倒的山峰,从辽阔的灵海上方飞过,穿梭在黑夜。 魔侍魔卫们感到逐渐逼近的强烈杀意,再掩饰不住焦急:“尊上?” “你们走吧。”穆离渊低声说。 魔侍魔卫们皆疑惑不解地望向主人,杀气当前,可他们没有看到穆离渊的神色有任何慌乱,甚至还看到他的唇角隐约带着弧度。 默苏看了一眼穆离渊,对身后道:“你们走!” 魔侍魔卫们不敢再耽搁,纷纷退后,开启了连接魔界的传送阵。 “你也走。”穆离渊轻声说。 “他是来杀你的!”默苏在狂风里喊道。 “我知道。”穆离渊说。 那又如何。 他的江月白没有死。 这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了。 至于江月白是来做什么的,有何所谓,杀他?不也要当面杀吗。 这辈子还能再面对面见一次江月白,太奢侈了。 灵海人声鼎沸,黎鲛被拥挤的人群推搡着向前,她仰头望天,看到风雪如山倾的剑气正从千万人头顶掠过......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猛地用力,推开周围拥挤的人群,不顾一切地向着灵海尽头奔跑!火红的嫁衣飘在晚风里,好似一片耀眼的枫叶红云。 可她追不上江月白的剑气。 脚下遍地是血尸泥泞,黎鲛摔跌在地,她抬起头带着哭腔用尽全力大喊,嘶哑的声音随风传遍整个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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