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 整整十一年! 十一年来,江月白袒护过穆离渊无数次。 纪砚只恨自己心胸不够宽广。但这一次,他不再觉得自己错了。 是师尊错了。 在春寒峰上,从来就没有过一视同仁。 只有赤|裸裸的,偏袒。 十八峰联审结束,穆离渊没有离开,离开的是另一个人。 既然这里不是自己的天地,他要去寻找自己的天地。 彼时纪砚十九岁,他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倔强,面朝江月白紧闭的院门,跪在那年最后一场秋雨里。大雨浇得他浑身湿透,脸上的水珠成股往下滑,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一场看似坚决,却一击即溃的告别。 门开了。 对待徒弟,不论哪一个,江月白都不是冷血之人。 但这次江月白没有留他。 只说:“十九岁,是该去闯闯了。” 纪砚踏着冷雨走出山门,风中仇恨不见,他只难过地想着: “就差几日就要行及冠礼了,听说师尊已经替我想好了字,我却没问是什么,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知道了。” 云桦曾经问过江月白:“为何不查穆离渊?” 明月高悬,夜风里全是紫藤花香。 他们并肩站在沧澜山上离月亮最近的揽月亭,就如同十几年前练剑归来的少年兄弟,没有变。 江月白低头,从怀里拿出了一块薄纱。 云桦微怔,他认得这个东西——是小师妹黎鲛的面纱。 江月白看着手中面纱说:“她没有死。” “什么?”云桦心中疑惑万千。如果黎鲛师妹当真没有死,江月白为何不去找? 江月白似乎看出了云桦所想,折起面纱,笑了笑:“这是单向传音符,她已经给我报过平安了。” 云桦垂眼,看到了红纱内侧生辉的符文——黎鲛师妹如果真没有出事,那为何只告诉江月白,和他们这些师兄弟哪怕连句敷衍解释都没有? 难道是江月白和黎鲛之间......甚至和他们的师尊凌华仙君之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约定? “那她......”云桦欲言又止。 “师妹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江月白解释道,却模糊得不像解释,“十年后,自会再相见。” 云桦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刻意掩藏,闭了口不再说什么。 他虽是师兄,却没资格过问江月白的事——对方是凌华仙尊嘱托大业的接班人、是昔年登仙台上如尘仙帝钦点的天纵奇才,当然可以和各路大能有数不清的因缘际会、和各种人有不可道明的天机秘事。 皆与自己无关。 ...... 大门忽然被急促敲响! 云桦从昔年回忆中抽神。 院外的弟子们被禁制拦下,只能隔着门板高喊:“云峰主!苏峰主!后山传送阵开了!剩下的五千修士也全都......全都回来了!!!” 怔愣须臾,云桦猛地站起。 “真的?!”苏漾已经直接跳下了台阶往门外奔去。 ——北辰仙君真的无所不能吗。 云桦不敢相信。 * * * 穆离渊再次回到星邪殿时,感到无比陌生。 他沿着污秽弥漫的地毯向里走,停在杯盘狼藉的琉璃桌前—— 铁链缠绕住手腕,交错的血迹顺着苍白的指节上蜿蜒,在指|尖凝固成滴落不下的形状。 穆离渊很长时间没有动作。 原地站了许久,才走近几步,隔着黑绸手套掀开被撕碎成纸的白衣。 汹涌的浪退去,余下的断壁残垣仍能还原出那个让人不敢回忆又总想回忆的夜晚。 穆离渊的视线随着纵横交错的伤痕向上,沿着喉结的弧度和后仰拉长的颈线缓慢移动,最终停在江月白的脸上—— 长睫沾着血渍,虚弱地搭垂着...... 穆离渊收回手,转身便向外走! 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缓缓回过头。 江月白还没醒。 穆离渊提过了一把椅子,放在桌前,抱臂叠腿坐下,沉默地望着面前人。 方才血迹与脏污闯进眼帘的一瞬间,他只觉得整个人被巨锤击中,痛得连骨头都快要碎裂。 现在冷静下来,只剩控制不住的冷笑。 星邪殿内阴凉寂静,没有半点声响。 穆离渊保持着一个坐姿,眼睛都很少眨。 看着江月白,这件事以前穆离渊就很喜欢做。 他能看很久。 如果江月白是一幅画。 一定是世上最出尘绝色的名画。 从哪个角度观赏都有不一样的韵味,百看不厌。 即便现在这幅画被弄脏揉碎了,也依然动人心魄。 很奇异的美。 比最极致的萎靡艳俗更俗,又比最纯粹的洁白无尘更不染尘埃。 清冷和诱惑融为一体,像是引人深入的蛊。 光影移动,穆离渊从天亮看到天黑。 也可能是魔界的白昼太短。 穆离渊点起蜡烛,褪下手套,去解那些锁链。 铁链刮擦伤口,江月白微微皱眉,睁开了眼睛。 穆离渊伸手想去擦江月白脸侧的污迹,却被避开了,摩擦间江月白脸上旧伤重新蹭出了血。 “师尊,”穆离渊捻着指腹,把指间的血握进了掌心,嗓音很低很缓,几乎是叹气,“你想逼疯我吗。” 锁链下的皮肉被勒出了深痕,穆离渊垂着眸,细致耐心地将皮肤上的铁锈一点点剥离。 “谁绑的,告诉我。”他努力维持着口吻平静。 江月白闭了眼:“记不清了。” “我把他们一个个叫过来,”穆离渊说,“你能指出来吗。” “怎么......”江月白嗓子已经彻底哑了,听起来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敷衍,“要赏他做得好么。” 穆离渊脱了外袍,撕下衣摆攥成一团,听到这句话动作停住了。 “没错。”身形僵硬片刻,穆离渊提起酒壶将布团浇湿,弯腰替江月白擦拭脸上的污迹,一字一句加重了音,“是要赏他做得好。” 江月白没有躲。 穆离渊小心翼翼地擦着那些还在红肿的伤痕,不说话时,他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和不稳的呼吸。 这般近距离的触摸,穆离渊从前幻想过很多次,只敢在梦中。 今非昔比,现如今这世上已没有什么是魔尊不敢的。 可他不知在害怕什么,即使是彻底占据江月白那夜,他也不敢做过分僭越的触碰。 最情难自抑的顶点,他想从后面吻江月白,最后却只停在了交颈的位置,下巴抵着江月白的肩膀叹了口气。 伤口沾酒后刺痛,江月白皱起眉,手指扣住了桌沿。 穆离渊回过神,发现自己擦得过分用力,伤口都重新渗出了血。 烈酒擦伤,到底是抚慰,还是另外的惩罚。 穆离渊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要给这个人擦洗伤口,又想要看这个人更痛。 可惜这个人像是不会痛似的。 每次的惩罚都只罚得施罚者痛不欲生。 细腻的布料沿着伤痕累累的曲线擦过,淤青与红肿数不胜数。 穆离渊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僵硬。 “你真的......”穆离渊压制着嗓音里的抖,“一点灵力都没有了吗。” 江月白没回答,只有喉结缓缓滚动。 穆离渊知道他有。 在魔界传音,魔尊当然能感知到。 穆离渊手上的力度越来越重,他甚至想把江月白的皮肤和这些肮脏痕迹一起擦烂,再狠狠刮下来! “回答我。”穆离渊猛地扔了手里的东西。 北辰仙君若是在星邪殿失手打死几个魔族,他虽是魔尊,却对故人宽宏大量,一定不会计较。 可北辰仙君除了忍耐,什么都没做。 “说话。”穆离渊道。 江月白依然闭着眼,只缓慢地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指了指自己的颈前,示意嗓子哑,说话困难。 穆离渊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抵着桌边的手颤抖,连带着整张桌子都在震颤。 江月白终于睁开了眼,看向他,神色里除了漠然还有无奈,哑声道:“不是喜欢我被这样报复么......还要折腾什么。” 这句话惹怒了穆离渊。 他回想起从前每次痛哭流涕寻求安慰时,江月白总是淡淡的一句:“别闹了。” 想起那年鼓起全部勇气吼出狠话:“总有一天我要将你千刀万剐!”江月白只轻声说:“我等着。” 他的一切努力和一切仇恨,在江月白面前仿佛都幼稚得不值一提。 江月白脸上的伤痕被擦得渗出了血,在烛火映照下像带毒的花,刺眼又蛊惑。 穆离渊忽然伸手,一把将江月白提了起来,拿起酒壶往他喉嗓里猛灌! 江月白呛得剧烈咳嗽,穆离渊却没有放手,直到将一壶酒全部灌下去,才狠狠一推! 遍体鳞伤的人与沉重的铁链一起落地,在寂静的宫殿扬起巨大的回音。 江月白憋得两眼通红,猛地咳出一大口带血的酒液。 “对啊,我喜欢,”穆离渊把酒壶摔在地上,语气古怪,每个字都像是咬牙切齿磨出来的,“我喜欢得不得了。” 江月白撑着地面不停咳血,几乎把胸腔里的积血全都吐了出来。 咳着咳着,江月白忽然笑了起来。 穆离渊怔了一下。 他没料到,到了这种境地,江月白还能露出这样轻视无所谓的笑。 “你笑什么。”穆离渊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汇集在头顶,燥热眩晕,要他发狂。 江月白咳完了血,直接仰身躺在了地板上,笑着看向他:“得偿所愿报了仇......渊儿这次开心了么......” 穆离渊看着这样刺眼的笑,僵硬地说:“你喊我什么。” 渊儿...... 师尊以前总是这样叫他。 他很想忘掉这两个字,却又在夜晚的梦里重新记起。 经年累月的分别与仇恨,竟然打不败年少时一点浅浅的回忆。 江月白移开了视线,看着暗红纹路交缠的殿顶,轻而哑的话音像是自语:“没什么,想知道你报仇报得开心了没有......” 僵立许久,穆离渊缓缓在江月白身侧蹲下来,伸手挑开他面前的乱发。 “看师尊痛苦我很开心。”穆离渊一点点把江月白的碎发撩到耳后,手指轻颤着停在江月白脸侧,像是轻捧着,“可师尊好像还不够痛。” 江月白没看他,只用残破的手指摸索着抓住了他的衣摆,说了三个字: “杀了我。” 穆离渊表情一僵。 北辰仙君不应当说这种服输言败的话,哪怕重伤在身毫无胜算,也该想尽办法反抗挣扎,而不是一心求死。 他不信江月白会心甘情愿让他报仇。 穆离渊盯着江月白,沉默了许久,道:“师尊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216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