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奢侈地享受了一回做心上人的心上人。 这场大梦也该结束了。 穆离渊看向那把小圆每晚都要抱着睡觉的木剑。 剑柄刻字的金色印记已经磨掉了,但凹痕仍在—— 见,月。 阴雨连绵,何时能见月。 他要去找一个答案。 穆离渊从塌边起身,绕过屏风,推开屋门。 雨雾倾斜,冷风扑面。 他展臂伸掌,用元魂中的剑灵之力凝剑——洁白的光晕缭绕,如山巅霜雪飞旋,雪中雾气汇聚成锋利的长剑。 这便是万千众生口中流传的那把,“云开见月明”。 其实它并不叫云开见月明。 玄仙境的仙人们说,斩天门之剑名叫“破念”。 可他每次凝聚体内剑灵之力召剑时,能看到剑刃灵光里,刻的是“离渊”。 江月白说它是一把“渊儿做的剑”,那么自然是离渊剑。 “还是‘云开见月明’比较好。”穆离渊在心里想。 剑气乘风,带他冲破阴雨,直上九霄。 江月白在玄仙境御剑带他登上悬天瀑布时,曾问他“渊儿想不想去更高的地方看一看?” 如今他当真站到了最高,却什么都看不到。 剑气掠过万里山河,飞过欢闹喧嚣的街道、越过硝烟飞扬的战场...... 但他已经不再去看了。 这世上无论何处都不可能有江月白——若江月白真的能扛过天劫,回来的第一件事,肯定会来找小圆和自己。 虽然这个念头很自作多情,但却是这么多年虚假幻想里唯一的真实。 ..... 离渊剑载他回到了故里沧澜。 十八峰覆盖霜雪,巍峨不再,只余萧索。 自从剑开天门之后,沧澜门便跟随着“北辰仙君”这个传奇的名字一同变得更为高不可攀。 曾经的第一仙门如今已经不仅仅是第一仙门,而是连接九天玄途的登天道。若说谁是“沧澜门弟子”,无异于说他“将来要飞升成仙”。 全天下的有志之士都争相涌入沧澜门,纵使不少地方都开设了沧澜门的分院,仍旧容不下成千上万的弟子。 于是掌门晚衣做了个决定,将主院从北方的雪山迁到繁华的中原。 仙门迁走已有五十余年,如今的沧澜山上只剩下了风雪。 山道的石板都被经年累月的积雪与坚冰冻成了灰白。穆离渊收了佩剑,沿着山道缓缓上行。 到处都是白茫茫雾蒙蒙,他好似只是走进了一幅旧画里。 昔年雕栏画栋的栖风崖、层峦耸翠的天幽峡、繁花遍野的饮梦谷......在此刻通通成了褪去颜色的古董,在大雪里一点点腐朽。 穆离渊跟着风雪,一步一阶,走过这条旧梦里走过无数遍的山道。 春风不再的春风殿白雪皑皑,地脉灵息不再运转,沧澜神木也不会再开花,成年累月沉积的枯枝败叶覆盖在神木下的石碑上,挡住了他曾牢记于心的那八个字—— 大道于肩,舍我其谁。 可笑。 道是什么道?他从来没参透过。 舍我其谁。舍谁他都无所谓,只要不是他的心上人。 可那些事却偏偏只有他的江月白能做到。 穆离渊拨开枯枝残叶,用指腹一点点抚摸那些带雪的字迹。 字迹很陌生,不是师尊的字。 “石碑八个字重刻了七个。”略显低哑的嗓音从风雪里传来,“只有那个‘道’字,还是他写的。” 穆离渊动作微微一顿,转过身来。 风雪旧画里终于出现了故人身影。 白发青衫,和远方覆雪的深林一个颜色。 “你回来了。”苏漾说。 “师叔......?”穆离渊低声确认,有些不敢信。 苏漾元婴修为,无论如何也不会白了头发。 风雪飘摇,将苏漾的面容隐去几分真实:“我等你很久了。” 北风呼啸,密集的雪花大如鹅毛上下翻飞,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对面,穆离渊望向苏漾的站立的地方:“师叔在等我?” 仙魔界断,岁月流逝,他又常年隐息行事,不可能有仙门人士知道他的行踪下落。 况且就算苏漾猜到了,也不可能对他说出这样一句心平气和的话。 他曾经可是对方横眉冷对的仇人。 “没错,是在等你。”苏漾踏雪走近了几步,在他面前站定,微微眯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评价道,“多年不见,你倒是气质沉稳了不少,比以前看着顺眼多了。” 穆离渊无奈地笑了下。 百年时光当然能磋磨一个人的模样,“气质沉稳”全拜小圆所赐,至于“顺眼”——他是要顺眼的,衣服着装都是精心挑过的。 因为他终于鼓起了勇气,去见一见江月白。 真仙可以穿梭光阴,翻拨时光画卷。 既然他的心上人现下与将来皆无觅处,那便只有回到过去,见一眼旧人影。 “从前不懂事,”穆离渊道,“给师叔添了不少麻烦......” “太早的事了。”苏漾打断他,摇了摇头,“早就忘了。” 苏漾踱步绕了穆离渊一圈,重新回到他面前:“江月白开天门的那把剑,在你手里吧?” 穆离渊没有遮掩否认,答道:“是。” “早些年天机秘境里的那把天机剑,江月白是不是也给了你。”苏漾又问。 “是。”穆离渊也没有否认。 他本以为问完这两个问题之后,苏漾会显出怒容、或是长吁短叹——叹息江月白对他这个孽障邪物心软。 然而没有。 苏漾不仅没有怒,反而笑了起来:“我就知道。” “当年在天机秘境时,江月白让我去试试进天机玉门,我说我不行,他对我说不试如何知道不行。”苏漾在石碑旁的枯树桩坐下来,与他谈起了昔年往事,“我便去试了。” “试了就成了,还觉得不过如此。”苏漾的眉毛眼睫都是白的,不知是挂着的雪还是原本的颜色,“可我没高兴多久。” 穆离渊明知故问地接话:“为什么。” 他心里很清楚,当年众人眼前的天机玉门只是江月白造的幻境,真实的天机玉门只留给了他。 “因为我知道那是江月白想要我成功一次。”苏漾抬起眼看穆离渊,映着雪光的眸色渐渐暗淡,“因为我后来发现,那是他留给我的遗言。” 穆离渊对这句话在意了:“什么遗言。” “当年你年轻气盛,直接破开了玉门,没能看一看江月白的问题,”苏漾瞧着他紧张的模样,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反倒卖起了关子,“现在后悔了吧?” 穆离渊微微吸气,眼睫轻颤。 他的确无比后悔。 可苏漾如何知道他这些年全在后悔痛苦里煎熬? 全天下的人都以为江月白风光飞仙,如今逍遥九天上、亦或大隐红尘间,唯独他知道江月白其实没有扛过天劫...... 难道苏漾也知道? “过天门者,祭剑以抵天罚。可如今剑还在。”苏漾回答了他眼神里的问题,“魔妖寿命不过二十余载,你却活了近百年,是飞仙剑灵重铸了你的元魂?” 穆离渊握紧了负后的手,离渊剑的剑光在他掌心隐隐浮动,与雪同色。 冷风太劲,他几乎要站不住了。 “江月白当年问我的问题很简单。”苏漾没有追问,自顾自往下说,“他问我,所修之道,是无情还是有情。” 穆离渊抿紧了唇等着下文,可苏漾却又不说了。 雪中久立,穆离渊的黑发也成了华发满头。 “是什么。”穆离渊忍不住问。 “那是我和他之间问题的答案。”苏漾掸了掸衣袍上的落雪,站起身,长叹口气,“你如今是这世上唯一超脱时光枷锁的真仙,那便亲自回去看看你的那份答案吧。” 经过穆离渊时,苏漾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了他。 穆离渊伸手接过,而后微微怔然—— 是他亲手编的紫藤花剑穗。 “你别怪你师姐,当年江月白回登仙台,要救的不仅是一个人,是整个沧澜门,若送了这个东西,江月白也许就心软动摇了。”苏漾拍了拍穆离渊肩膀,“你师姐与你一同长大,定知你心内之苦,做出这个决定也不容易。执掌沧澜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提过旧事,唯一提过的就是这件,她怕是也觉得对不住你。” 语罢,苏漾轻按了下穆离渊肩膀,迈步离开。 穆离渊转身,看向苏漾走远的背影:“师叔怎么没有跟着师姐去沧澜新院。” 苏漾脚步略停,嗓音在北风呼啸里显得有些苍老:“我用几十年参透了我的道,便不想再修道了。”他话音顿了顿,又道,“行将入土,经不起折腾,几位故人的坟冢还在沧澜山,我陪着他们。” “对了,你若想顺便也见见年轻时的我,就去一百二十年前的揽月亭找我。”苏漾在大雪纷飞中转过头,白发的发尾微微飘扬,笑了笑,“记住,一百二十年前,那时候的我才最潇洒。” 穆离渊也笑了,点头道:“好。” “去吧。去见他吧。”苏漾隔着风雪远远看着穆离渊,良久,又补了几个字,“别怕。他说不定也在等你。”
第70章 十八式 天地无情,爱恨无心 别怕。 他其实是很怕的。 因为旧时光里真的能见到他的江月白, 却又不是真的。 ...... 夜深,血月。 泥泞的尸堆里歪倒着旌旗,风里灵气与魔息半相混杂, 刮过辽阔的战场发出尖锐如鬼嚎的嘶鸣。 焚烧了一半的魔宫还剩下气势恢宏的断壁残垣,像沉寂在深夜里的篝火。 穆离渊走过陌生又熟悉的铁索栈道, 慢慢走回他们初遇的地方。 当年十九岁的江月白, 便是在这场血腥的围剿里,救下了他这个魔族幼童。 从高悬铁索上遥遥俯瞰, 雄伟的天魔山脉好似重伤沉睡的巨兽,流血的脊背上插满了仙门的法器。 震惊三界的仙魔之战已经持续了整整十一个月, 从春深打到另一个春深。 魔族没有败, 只是暂退到了凌焰关的另一侧,那里有魔界传武九霄魂断石、还有令仙门忌惮畏惧的天魔血珀——守着这两件绝世神兵, 便不畏惧任何仙门法器。 围剿魔窟清除天魔一族的计划已经到了瓶颈桎梏。 仙门进退两难, 人间流言纷起, 到了这一步, 哪怕为了争口气保个名声, 也不能退兵。 到处都是血腥气, 越向山谷深处走,便越是浓郁。 仙门伤亡惨重, 此夜只是借着“围困”的名号在修养。 偶有灯火未熄的营帐里透出拉长的幢幢身影, 穆离渊走过时, 低吟的晚风只是细微地变了个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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