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月比赛要开始啦!”人群中有人拿扩音符高喊, “各位道友别喝啦!快去揽月亭!” 酒宴上的长者仙君们还在借醉侃侃而谈,不为所动, “射月”不过小孩子们的游戏, 他们玩剩下的。 而年轻修士和少年弟子听了扩音, 都慌忙挤出人群, 朝着山上奔去——这不比听喝醉的老年人吹牛有意思? 穆离渊也不知道自己算是老年人还是年轻人,按样貌算,当是后者,故而跟着年轻人们一同上山了。 风光意气的比试者们已经站在了山巅。 腰带紧扎,发尾高扬,站得昂首挺胸。 潇洒。 的确很潇洒。 穆离渊和周围拥挤的人群一起为山巅的少年们鼓掌。 苏漾说这个时候的他最潇洒——十三四岁,稚气未脱,胆子最大,当然潇洒。 但穆离渊并不觉得他最潇洒,因为他根本没有看他。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江月白身上——那才是他心里最潇洒的少年。 他见过了十九岁逐渐沉稳的江月白,再来见一见十四岁神采飞扬的江月白,觉得无比新奇。 隐在夜色,远在人海。 这一回,他终于可以不遮双眼,光明正大地看一次心上人。 旁人都在拉弓,只有江月白在擦剑。 射月,当然是用弓箭。 单用剑怎么射呢? 这又不同于掷法器比赛,后者可以用灵力,管你是用琴音催动还是用符篆助力,谁先到谁赢。 这可是一视同仁,要扎扎实实比臂力基本功的。 用手扔出去的剑,怎么也不可能比得过拉满的强弓。 苏漾拉满了长弓,千斤重弓拉成满月,山下遍是叫好。 欢呼声随着弦发之箭一同上升,一同起伏,最后在触及鎏珠的前一刻,一同泄入崖底。 “可惜!” “就差一点!” “也不错了!常人撑死能射六十丈,这两山之间得有一百五十丈远了!” “一里地了!” “可不!” 没成功,但值得尊敬,毕竟“功亏一篑”这个程度已经是今晚最成功者了——其余人的箭半途就掉没影了。 大家温和地鼓了掌,以示鼓励。 江月白就在这阵温和的掌声里最后一个出场了。 没有弓箭,只有剑。 大家都不鼓了,因为对这孤零零的一把剑好奇了:怎么射出去呢? 江月白穿得简单,白衣,束发。 江月白的剑也简单,银白,无花纹。 江月白的动作也很简单: 拔剑,旋身,甩臂,翻腕。 剑出—— 无数个简单相加,汇聚成了一道不简单的华丽月光。 以身作弦,长剑顺力飞旋而起,转圈的速度太快,万线成圆,在空中旋转成了一轮明月的虚影。 银白的剑影虚月飞速向着远处金黄的鎏珠假月而去—— 两月剧烈相撞! 在高天真正的明月下,散作无数金银混杂的粉末。 金光银屑急促飞起,又慢悠悠地飘落,落在山巅积雪、落在崖边孤花、落在每个人的眉睫发梢...... 山谷万人,寂静无声。 直至一声清脆剑鸣,长剑重新飞回江月白手中,归入剑鞘。 众人才如梦初醒。 鎏金“明月”已经不见了。 山巅站着的江月白依然简单干净,好似什么都没做。 人群后知后觉地爆发开激烈的掌声与叫好! 江月白淡淡一笑,离开了。 但此刻的“淡淡”,根本不是“淡淡”。 是比外露的轻狂更加张扬的轻狂。 独属于少年人的轻狂。 所有人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这股藏在“淡淡”之下的轻狂。 可所有人仍旧为之着迷万分。 少年们在尖叫、在吹口哨。 少女们则去追着送花笺和香囊。 人群乱成一团,唯独穆离渊还在静立着微笑,仿佛听不到四周的喧嚣纷杂。 太可爱了。 他心里评价道。 年纪大了,才能轻而易举地看出少年人每个小心思——简单、轻描淡写、满脸无所谓,都是为了最后的出彩可以更出彩。 可想要出彩的是江月白,一切小心思都显得那样动人。 风光意气的江月白,藏锋敛芒的江月白,哪一种都很令他着迷。 原来苏漾不是让他来看自己的潇洒。 而是让他来看最潇洒时候的江月白。 “来来来!都别急!”沧澜门的小弟子们做惯了这种生意,抬着箩筐穿行在人潮里,“放这里放这里!” 有人抛花,有人丢信,还有人放进去金银珠翠——想必是某种表达心意的“定情信物”。 但穆离渊知道这些金银财宝在半路就会被其他小弟子们瓜分殆尽,信笺也都会被苏漾抢先拆开看。 再如何深情的情书和信物,也大都是送不到江月白手里的。 “这筐满了!别塞啦别塞啦!要掉出来啦!” “大家放后面那筐!” “哎等等!等等!先别走!”一些临时起意的弟子也想送点什么,到处借笔,“哪位道友有笔!我有话写给江师兄!” 笔没有,但纸大家都有,沧澜门为每一位与会弟子都发了红纸,本是要他们叠飞天纸鹤祈愿用的,但此刻都沦落成了情书用纸。 有符修掏出一根笔,立刻成了稀罕物,人们争相去抢。 一根笔在人群中来回传,传到了穆离渊手里。 他刚要抬手递给旁边人,又收回了手。 若论情话,他其实是有很多要与江月白说的。 只是他觉得自己配不上说。 旁边的人都在朝这根笔的方向伸手争夺,催促写的人快些。 穆离渊手里没有红纸,只有一条方才用来蒙眼的黑纱发带,便直接在发带上写了。 墨笔落黑纱,几乎不见字。 不起眼的布条落进堆积如山的信笺与繁花中,转瞬间便被更多的信笺和赠礼淹没,再看不见。 穆离渊逆着人潮走下拥挤的山道。 到处都是沸腾的喧嚣,他却觉得寂静,寂静得孤独。 月华如水,远星点点,目送他离开这张逐渐泛黄的旧画卷。 他没有写任何与他们二人有关的话,只写了一句能够淹没在无数赞美倾慕里的,星月。 江月白曾经在玄天仙境的月下送给过他一颗星星,他在魔岭血月下还了江月白一颗星星。 一句星月,就能诉尽平生。 ......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江月白觉得这是最特别的一样礼物。 黑色的纱,像是夜空。 墨色的诗,像是藏在晚云后不敢出现的星星。 夜有了,星有了,可偏偏没有最该存在的月。 月在哪里呢。 难道......是自己? 他很想知道这条发带的主人是谁。 哪个女弟子会系一条黑色的发带? 哪个男弟子会用这样消沉的颜色? 似乎都不大可能。 况且来参加武宴的仙门弟子太多了,许多书信与礼物都没有署名,无处可寻。 他便把这条发带收起来了。 藏在心里。 从十四岁藏到十九岁,偶尔会想起来看一看。 墨色褪去了,但星月晚风的味道褪不去。 直到十九岁那年在仙魔战场上,他又见到了这条发带。 这条黑纱...... 原来是用来蒙眼的。 他当时在想,黑纱后藏着的那双眼睛,是不是就是月光下不敢出现的星星。 他鬼使神差地接了蒙眼人给的陨星碎片,还鬼使神差地信了蒙眼人所说的“一剑穿心”...... 坐忘虚空,梦中悟剑。 他觉得那不是真实的经历,而是多年来埋在心底的心魔。 穿心剑气吹开蒙眼黑纱,血迹落眉睫,如墨画点花。 可那人没有睁眼。 闭目时山云晚风,睁眼当是辰星浮动。 藏起来的星星到底是什么样,他要用年岁来等一个答案。 ...... 晚来风急。 沧澜山上灯火熄灭。 给小徒弟熬药的药炉冒着细微的烟,江月白靠坐紫藤树下,在无人的深夜拿出了那条黑纱发带。 他把黑纱蒙上自己的眼,看着朦胧的星月。 太模糊了,什么都看不清晰。 只看到枝条和花藤在摇摆。 “为什么不杀他。” 江月白身子一僵。 才发觉那些摇摆的枝条花藤不是枝条花藤,而是飘荡的长发。 他拉下眼前的黑纱,看到了多年前悟剑虚梦里的人影。 是自己的心魔,还是虚无的剑道,都不重要。 坐忘虚空,上一次他悟透了风雪十八式。 时隔数年再入虚梦,也许能悟透些其他更难得的东西。 多年过去,虚空中的人影竟丝毫未变,依然是黑发黑衣,朦胧月光只照亮高鼻与双唇的线条,因为黑纱蒙住了他上半张脸——这回没有用发带,用的是手腕的绑带。 “你为什么浑身都是黑纱。”虽只有惊鸿一面,江月白却觉得与此人相识已久,直接用故友交谈的语气问,“不能露出那双眼睛给我看看么。” 星辰越是藏,他便越是想。 沉默须臾,穆离渊才低缓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双眼有疾,怕会吓到你。” 江月白从紫藤树下站起了身,他如今比十九岁的时候长高了不少,但仍旧不如对面的人高,看向那双蒙着的眼时仍要微微仰头。 穆离渊闻到了江月白衣袂带起的药味,问道:“你在给谁煎药?” “给我的小徒弟。”江月白说。 “他会害了你的。”穆离渊嗓音猛地沉冷下去,几乎有些生气了,“我说过,不要对任何一个魔族心软,你忘了我的话。” “没有。” “那为什么要留他的命?” 药草的气息混杂着紫藤花香,在晚风中弥漫开苦涩的温柔。 静默许久,江月白轻声说:“你离近些,我告诉你为什么。” 穆离渊犹豫了片刻,走近了一步。 江月白的气息便立刻将他包裹了。 他想要后退,可已经来不及了。 江月白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一手一把拉掉了他蒙眼的黑纱!轻而低的语调却像命令:“睁眼。” 这一刻,穆离渊几乎就想要不顾一切地睁开眼、不顾一切地看一看他的心上人...... 可他还是忍住了,什么动作都没有。 江月白叹了口气:“我在找你。” 穆离渊嗓音微哑:“我不是在这里。” “在找真实的你。”江月白说,“我不信你是我悟道的虚梦。” “你找不到的。”穆离渊极力放冷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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