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誓煎好了药,给那重伤的姑娘送去。他进了屋,只见她和前几天一样,面色苍白,静静地躺在床上。他走到她身边,却见她兀然睁眼,当即立起身来一掌向他劈去。祁誓一只手护着药,另一只手臂挡住她凌厉的一掌。那姑娘双眼瞪着他,强撑着一口气厉声问道:“你是谁?” 祁誓道:“前几天,我在山崖下救了你。”他落下一侧的手臂,将药端上前,“这是给你煎的药。” 那姑娘又问:“我的剑呢?” “断了,断成两截,也在崖下。” 她听了并未露出什么表情,人有些体力不支,又重新躺下,听见身边的年轻男子对她说:“这位姑娘,你先把药喝了吧。” 她瞥了他两眼,对方却是细心地扶住她的肩臂,把药碗托至她的嘴边。她喝完了,便听见他问:“姑娘,你可是个江湖中的侠女?” “不知道你们江湖中人和我们军营将士的武艺路数有何不同?我想,待姑娘你完全伤好之后,可否与在下切磋切磋。” 祁誓听她并不应答,低头一看,这姑娘已经闭上了双眼,似乎又昏睡了过去。他为她轻轻掖了掖被角,走出了房门。 白栎的药一服下,这位姑娘果然渐渐好转,不仅不再像往日那般昏睡,还能够下床微微走动,只是当祁誓和何三娘问起与她有关的事时,她却说忘了。 忘了,大部分都忘了。她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使哪门哪派的功夫,为何被人围攻,这些她都已不甚清楚,只有一点,她记得自己的姓名,她叫做迟舟,迟来的迟,小舟的舟。 暂时忘了就忘了吧,还是养好伤要紧。何大娘打趣道,这么大个江湖,日后再去闯它。迟舟听了,脸上神色淡淡的。这是个不太爱笑的姑娘。 迟舟重伤未愈,对自己的事情也一片模糊,好像来去都是空空荡荡的一片,何三娘就让她留在祁家养伤,平日里住在祁家的别院里。祁誓虽是当朝的一个武将,家宅却并不豪奢,清静古朴,就在离医馆不远的地方,甚至连家仆都只有两三个。 伤好了一大半后,迟舟主动提出到何三娘的医馆帮忙。何三娘见她无事可做,当即答应,让她做些闲事打发时间。大概是因为有些功夫在身上,迟舟切药、抓药都十分利索,她还跟着何三娘学习针灸之术,有时也在三娘的教导下为他人施针治病。大家都在传,何三娘新收了个能干徒弟,顶会扎针,扎下去不仅丝毫不疼,还感到一身甚是轻松,病也很快就好了,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的,竟也有人专门找上门来点名要迟舟为他扎针。 有时傍晚祁誓也会过来,叫她们回去,晚饭已经早已准备好,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通常都是何三娘讲些邻间趣事,祁誓和迟舟在一边听,偶尔也会搭上两三句。何三娘玩笑道祁誓把迟舟捡回来,其实是给自己捡了个徒弟,又叫迟舟干脆不要走了,就一直留在这里,多好。祁誓却很认真地说,迟舟姑娘是个侠女,哪能跟我们一样,人家可是要往天高海阔的地方去呢。 “哎呀哎呀”,何三娘停下筷子忽然握住迟舟一旁的手,轻轻摩挲她掌中的茧,“当侠女也不容易,我们迟舟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真是很奇怪,迟舟感到自己忽然想要落泪,明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话。这双皱了的老了的手,像春风一样轻柔,好像拂过她二十年来所有流血又结痂的伤口。她夹了一筷子菜到碗里,说:“留在这里,也挺好的。” 何三娘听了高兴道:“你若能留在这里,那真是再好不过,我也算有个徒弟有个伴儿了。你说是不是,阿誓?” “那是自然。” 祁誓习惯在清晨练武,这一天迟舟却比他更早站在院子里,她提了把剑,应是从一旁的武器架上随意拿的。 “你不是早想与我比试比试武艺吗?”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祁誓站得端正,朝她抱拳行礼后,抽了一柄长枪。两个人站在院中,晨光熹微,一阵凉风携着露气吹过。 迟舟身未动,祁誓却敏锐地感到一阵剑气直向他袭来,他身子向左一侧,一把剑果然闪着寒光缠向他,祁誓向后压低腰一旋,这把长枪从他的左手过到右手,抵住劈过来的剑锋,他紧接着后退几步,一双手握住长枪,只见枪头在空中划过道道迅疾银痕,气势如虹,刺向迟舟。迟舟却更快,身形一闪,避过长枪的凛冽攻势,连连使出剑来,以攻为守,剑光像片片寒雪,落在长枪上,却发出铿锵清脆的兵器碰撞声。 两人难分上下,从院子这一头直打到院子另一头,最后祁誓以长枪猛地一挑,锐利的枪头擦过迟舟耳边的头发。院边的大树身上,忽然惊起几只飞鸟,在一阵慌张的鸟鸣声中,祁誓看见,迟舟的剑正抵在自己的颈旁。 两人各自看了对方一眼,同时收回了长枪与剑。 “好厉害的剑法”,祁誓对着迟舟抱拳道。他的脸上满是钦佩之意,落落挺拔地站在那里。迟舟看他,真是青松一样的人,不单是笔直,不单是苍劲,恰又落了一身雪,赏心悦目的清冽。 迟舟把剑递给他,“祁大哥,你也是好俊的功夫。” 祁誓看着迟舟转身离开,他掂掂手中的剑,心想,若不是她用这么一把普通的剑,只怕自己不一定能与她打个平手。 深夜的时候,四处都十分静谧,忽然一阵悠长萧声传来,将迟舟从睡梦中唤醒。她从床上站起来,循着萧声出门而去。走了几步,便极轻盈地越上屋顶,在低空中踏步飞行,跟着这萧声来到城外一片茂密的竹林中。 萧声来自竹林中的一个人,即便夜里看不清这人的面庞,迟舟也十分熟悉他。 他问:“师妹,你的伤可还好?” “你来干什么?” “看你假装失忆,在这儿过得好不悠闲”,对面人笑道,“所以师兄来提醒你,这无聊游戏可不要玩得太忘乎所以。” “说正事。” “师父派了个新任务给你。” “杀谁?” “叫什么来着?”迟舟的师兄微微思索了一会,“对,就叫何三娘与祁誓。” 暗夜里看不清迟舟的表情,也不闻她应答。 “你不愿意?说来也是,这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不过迟舟师妹,想必你也十分清楚,与咱们牵扯上的普通人会有怎样的下场吧。你何须为了他们,违背师父的命令。” “三天,你只有三天。”言罢,他又吹起那长萧,阵阵萧声中,迟舟知道他已经传达了任务,是时候离开了。 “师兄”,迟舟却忽然叫住他。他转过身,黑夜中许多银针急速朝他飞去,他感到一阵濛濛细雨扑面,轻柔,湿润,仿佛还夹带着早春的寒气,那是他自己的血溅出的朦胧血雾。他就这样倒在了黑暗中。 迟舟走上前,看了看自己师兄的尸体。其实,何三娘错了,祁誓也错了。她最擅长的不是用剑,而是飞针暗器。她也从来不是一个什么侠女,锄强扶弱、打抱不平,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她只是江湖里取人性命不眨眼的杀手,一个歪门邪道而已。
第27章 孤舟·五 何三娘发现近日里迟舟似乎有什么心事,问起她,她也只是像平常一样摇摇头。何三娘暗自担心,一日天气晴好,她关了医馆,却将迟舟带到了河岸去。 河岸边长柳依依,阳光散落在河面上,水波闪动。那岸边停着一只小船,祁誓撑一支长蒿,正等着她们。何三娘拉着迟舟的手,加快了脚步,踏上小船。长蒿摆动着,水面漾起层层涟漪,小船轻轻摇晃,他们向一河的潋滟波光驶去。 小船后方,堆的是绿盈盈的荷叶与莲蓬,泛出一阵宜人的新鲜气息。何三娘说,这本是王大娘的采莲船,为了去河对岸,特意找她借的。若是走路过去,还得往东绕一大圈呢。 迟舟不解道:“为何要去河对岸?” “当然是去玩。”何三娘拿来一柄荷叶撑在迟舟的头顶,“你来这么久,咱们还没有带你来好好玩过。”她又道,“就当是散散心。” 他们下了小船,沿着一条长长的白石阶蜿蜒而上,又进入一条短短的小巷,巷那头一棵茂密榕树,穿过去,眼前竟是何等的风流繁华。 举目望去,玉楼画阁起伏,天街御路连绵,看道中,好一片花如虹,人如织,车如流水马如龙。那茶坊酒肆处,是听不尽的笑语与言谈;那市集商铺中,是看不完的珠玑珍奇。何三娘笑盈盈,转头对迟舟道,走。 “往哪儿走?” “随处走。” 他们三人一路走走看看,路过一家宽敞的布匹铺子,何三娘便拉着迟舟要进去。她说,这可是熠扬城一等一的铺子,你可曾听过五云城方家的云痕锦,只在他们家有得卖呢。 进去了,迟舟才发现何三娘不是想去看那珍奇的云痕锦,而是想给自己买些衣料做几身新衣裳。 何三娘的手拂上那些柔软的豆绿、杏粉、雪青、樱桃红与芙蓉白,说:“瞧瞧,多好看的颜色。掌柜的,你来看看,哪些适合我家姑娘。” 这掌柜的眼尖,看了一眼迟舟,立即给何三娘挑出一匹水蓝色浣花锦、丁香色雨丝锦和一匹淡烟霞彩晕锦。何三娘问迟舟,最喜欢哪一种。迟舟说不出来,叫她挑刀挑剑挑一把好武器,她是个行家,让她选一匹喜欢的布料子,她却不知道了。这些小东西好看、温和、熨帖,没有冷冰冰锋刃,她以前没有得到过,现在别人全心全意给她,她反倒露怯。因为太好了,怕它短暂,怕它易毁,她不敢要了。 一旁的祁誓忽然开口:“掌柜的,这三匹全都包起来吧。”他看着迟舟,笑笑,“都很衬你。” 他们刚走出铺子,一个小丫头与他们擦肩而过,她挎着一篮子花,忽然眼疾手快地抓住迟舟的衣角。她的脸上满是天真烂漫,“这位姑娘,买点花儿吧。”见到一旁的何三娘,又仰着脸对她道,“这位大娘,你也买些花儿来戴吧。” 何三娘摸摸自己的头发,微微俯身对小丫头说,“可是我的头发都白了呀。” 卖花的小丫头摇头晃脑,“银丝如雪一点春,正相配呢。” “你倒是真机灵。”何三娘从篮中折了一枝轻插在自己鬂间,又取了一小枝插在迟舟的发间,问祁誓,如何? 祁誓一手从小丫头手上接过竹篮,一手递上银两,说都要了。 “花虽是小物,开心却难得。大哥哥,你这是给你娘亲和娘子买了一篮子的欢喜。” 迟舟还来不及解释,那小丫头便接过银子,蹦蹦跳跳地走了。 只听何三娘道:“这小丫头,好伶俐的一张嘴,我看天生就是做生意的好材料。”说完,又硬拉着迟舟往别处逛去了。 天色将暮时,他们三人带着买的一大堆东西往回走。跨上岸边的小船,夕阳落了一河的红色余晖。祁誓的长蒿划破水的波纹,慢慢悠悠的,一阵轻风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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