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道袍罩身却不显得古板,头发高高束起,发簪由墨玉雕成,在冰天雪地里尤为显眼。 视线停在发簪上,晏疏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自己的,那还是他小徒弟亲手做的,材料虽不值钱,但晏疏瞧着对方的,怎么巧都觉得没自己的好看。 漆黑绘有复杂纹路的靴子半没在雪地里,道袍之上的符文于雪天里并不显眼,直至那人走到面前,才能看见其衣服上复杂的纹路。 若是白千满穿着他那身假道袍站在旁边,形制上未必能看出区别,多留意便能察觉,那人道袍上的符文似活了一般。 那人站在晏疏面前,晏疏笑道:“虽不知你用了何法留到现在,也不知你将我引到此处所谓何意,但还是应该跟你说一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对方的表情终于变得活泛,笑起来时嘴角上调,眼睛却未动。并非他笑得不真诚,人便是如此,也因着此番缘故,总有人觉得此人冷漠,不欲与之亲近。 两人见面次数并不多,但也还算熟食,这得归功于管奚。 晏疏手指穿过珠串捻了两下,道:“常仲,你并非贪命之人,强留于此定事有话要说,想你时间并不充裕,咱们就别绕弯子了,说罢。” 常仲低笑一声:“说起来,你我从前还未像现在这样单独见面说说话,没想到过了百年得如此机遇,果然天道难以捉摸。” 依稀间,仿佛一切又回到了百年前,似乎下一刻管奚就会跳出来,念叨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叫人听不懂又不得不听。 常仲转眼看向周围,似乎要将整个天地仔仔细细再看一遍,可惜一切已经不如从前那般,沧海桑田,时移势易,哪怕再见故人,也已是一头银发,身披谜团。 常仲感慨完,垂眼看见晏疏手里的东西。晏疏察觉此,举起手中珠串说:“别跟我说,你连这个也算着……你放在这的?放这作何?你可知这珠串……” ”此物并非我偷放此处,当年我所窥得的只有零星碎片,得知百年后你我还留有缘份,便碎了一片魂元安置于此,而后这片魂元就陷入了沉睡。毕竟是鹤温谷内的阵,我这个外人……”他说道此处话音突然一顿,下意识往旁边看去,然而周围出了两棵孤零零的大树外什么都没有。他神色明显一顿,却又很快恢复,眼底闪过一丝留恋,手撑在树上不动声色地摸了两下,跨过了刚刚说的那句,接了下去,“总不好叫人知道我在此,直至今日方才苏醒。没想到百年不过时囫囵一觉,再醒来天地依旧,除此之外……都不同了。” 是不同了,百年里山河都换了样貌,更何况是人呢? 他们那群人,本以为跨过化境,即便不能永生,至少也会有着千百年的日子,可以逍遥于人间,等到管腻了苍生,再寻得一处无人之地,安静的过完剩下的日子。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道看不得他们安逸。 常仲面色显露出一抹遗憾,晏疏并未出声,任由气氛逐渐冷却。 雪越下越大,落在常仲身上、头上,似乎他也白了头,就如同晏疏一样。 两个本应该存在于百年前的人相顾无言,最后还是晏疏先行出声。他走到常仲面前,掸掉常仲身上的白雪:“没什么遗憾的,你自幼便能窥得天机,更是知道有些事情躲不掉、避不及,该来的总是要来。你看见我于百年后的身影,自然也能知道,即便我现在重现于世,也不过几年光景。你我都是百年前的人,就应该停在百年前,后于如何于你我无关。” 先前还沉浸于伤感中的常仲听见此话,突然笑了起来,没有就此多言。气氛被打乱,常仲也不是伤春悲秋之人,毕竟看的太多,早就知道什么叫“天道不可为,如今不过是因为落到了自己身上,有些感慨。 感慨几句也就过了,常仲自己伸手拍掉头顶的雪,道:“珠串如何我确实不知,只是当年你和管奚于此处完善阵法时,我曾无意间看到了百年后,当时没有和管奚说太多,只道百年恐有变故,故而一缕魂元在此以防万一。管奚所修并非道法,不能保证百年后这缕魂元如何,便由我暂代。” “这时你忽悠管奚的话吧。” 常仲一笑:“忽悠不忽悠的不重要,结果是我留在了这里,所以我们今天有此一面。” 管奚不是傻的,肯定知道常仲的想法,但是能让一个外人留魂元在自家门派腹地,便只有管奚能做到了,晏疏自认为做不到。 晏疏知道常仲这是想打消他的疑虑,管奚能同意常仲在此是他们情分,情分如此,常仲知道分寸,所以他所说的“留下魂元后,魂元就一直沉睡”这件事应该也是靠谱的。 管奚和常仲都不是阴险狡诈之辈。 晏疏思忖片刻,道:“说起来,我这珠串能留存至今也是稀罕。”他端详着自己的东西,就好像从未见过一般。 常仲同样看过去,道:“此阵能前来的人并不多,既然能将珠串送于此处并且不惊动他人,想必是个极为熟悉之人。” 常仲想说的是现任鹤温谷掌门,晏疏摇摇头:“珠串之事你既不知,此事便暂搁罢。所以你原本是想与我说什么?” 常仲有自己的门派,能将魂元留存至此,事情自然是和鹤温谷有关。 晏疏正端正态度郑重以待,却见常仲摇摇头。 晏疏一愣,问:“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常仲也敛了笑容,“我只瞧见百年之后你还在,却活得名不正言不顺。”他手指着晏疏的胸口,微微眯起眼睛,像极了一个来自九天之上的智者,声音空旷又遥远,“这里。” 后面常仲不在多言,只是眉头皱得老高,似乎也想看清里面是什么,可天道设了障,不让他窥得太多天机。 晏疏垂眼看向常仲所指之处——自己的胸口,视线只停留片刻,再次看向常仲。 常仲收手至身侧,表情仍是复杂:“当时我虽有所感,只以为是百年后时移世易,你是变了心境。以你之能,若当真改变,便是天下之劫,故而摆卦卜算,想强行多窥得一二以做防备,于卦象中只得以瞧见鹤温谷将会遇陷。后来那场大劫里,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殉道,便知晓百年后并非我所想的那么简单,而如今当真见着你,我却更加想不明白‘活得名不正言不顺’是何意。” 听得此言,晏疏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袖子之下,攥着珠串的手指泛了白。 他沉默片刻,道:“所以你如今是想为我卜上一卦。” “本不是这个打算,不过现在是了。”常仲照着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手指在晏疏眉心、肩膀、胸口处各虚点了一下,之后才问,“不介意吧?” 点都点完了,这句话问得就是个形式。 晏疏能猜到常仲原本的打算,一个变了心与天下为敌的仙尊,能得到什么样的待遇不用想都知道,晏疏懒得回他。 常仲也没等回应,自顾自地闭上眼睛,五枚铜钱于指尖翻转,拇指在其上点了数下。少顷,他睁开眼,脸上少有的凝重,收了铜钱入怀。 晏疏眉头皱起:“没有结果?” 常仲摇摇头,道:“生死归期已是定数,我想……” “我此次重生应该活不了多久。”晏疏接了话,常仲的表情更加难看。晏疏将秽玡之事简单讲与常仲,常仲眸色渐浓,几次张嘴想要说什么都被晏疏打断。 最后晏疏轻笑一声,言道:“剩下的话你不必说,我虽于卜卦之上无甚天分,好在活得久,靠修行填补少许,凭这些皮毛也能看得一二……等这边事情处理完了,我再去找你们这些老朋友相聚。” 晏疏笑着,常仲还在摇头。 “事已至此,我就不再多言,倒是管奚让我给你带句话,‘甭管活得正不正,少动鹤温谷,否则天天站你床头吹凉风!’”常仲学完管奚的口吻自己先笑出声,末了,神情又有些难过,没头没尾地说,“谢了,虽然你我交情不深,但此人情我恐怕无法再报答。” “你看着管奚别站我床头就行。”晏疏拍了拍常仲的肩膀。 常仲的卦从未走空,晏疏却在他卜卦之后阻止了之后的话。 卜卦是为了探得天机,以询未来之事,话出了口便是泄露天机,虽能防止未来祸事,却也需要在其余之地找补,若不是报在卦象显示之人身上,那就是报在算卦之人身上。 常仲如今只是一缕魂元,扛不住此报,这缕魂元不得善终,那常仲本身也就难以入轮回。 常仲是为了鹤温谷,确切的说,是为了管奚,才走此险棋。 看如今这情形,晏疏随身之物突现鹤温谷,秽玡再现也与鹤温谷有关,鹤温谷即将遭难已是定数。常仲和管奚早已作古,如今只能托付于晏疏。 二人言说已久,自常仲卜算之后身形就愈发减淡,晏疏恍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鹤温谷外的阵里,你作何出现在那?” 在离开阵前夕,于晏疏遥遥相对的正是常仲。 常仲表情先是有片刻茫然,很快反应过来,道:“我本以为那只是个梦。许是我这魂元在这待得太久,沾到了某些东西上些许,而那东西又被带了出去,没想到阴差阳错,正巧引你来此。” 晏疏转动珠串的动作一停,手指卡在两个珠子中间的空隙里——这串珠串少了两颗珠子。 大雪成了天然屏障,常仲的身体变得愈发模糊,似乎下一眼就要散在雪中。 晏疏久久未在多言,眼看着那身影即将彻底消散时,他忽而听见常仲说道:“世间万物皆有定数,此消彼长,你如今强留于世,必然有其他损耗,只可惜我道行不够,算不得太多。方才听你所言,我只怕……你若真非所愿,可去邳灵宫问问柏明钰,毕竟我们这些老人,就只余他一个。” 晏疏一愣:“……我虽醒来时间尚短,但听闻王鹿还在,只是常年闭关。” “王鹿?”常仲声音一滞,很快又恢复如常,“既在闭关,也不方便询问。” 晏疏点头:“我自有衡量,你且放心去吧。” 许久未得到回应,晏疏以为常仲的魂元已散,他正打算离开,就在这时听见风雪里的一声回应:“其实并非全然死局,你……” “快走吧,再说你就不用去见管奚了,他若站在我床前,我定然把他挂到房门上,就像他当初挂自己徒弟那样。”晏疏摆摆手。 “……” “保重。” 一阵风吹过,厚重的雪幕被吹散了,眼前只余下两颗粗壮的大树,树干之上,枝叶交错,像极了两兄弟勾肩搭背,却又有些过于亲密。 两树年头甚久,不知种于何岁。 晏疏离开前看了两树之后的一颗石头,那石头圆润光滑,于雪地中不甚明显,周围摆放着块头稍小,模样差不多的几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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