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他身为天子,不得不罚宋翁,也希望他体体面面。 昭明帝一声呵斥,大理寺内堂瞬间寂静无声,众人噤若寒蝉。 “苏拯,科考舞弊案的隐情,朕就交由你查清了。十日之内,朕要看到你上递的折子。”昭明帝眸子转向苏拯,声音威沉地下命令。 “臣领命。”得罪人的是段书锦,收拾烂摊子的却是他苏拯,苏拯不禁苦笑一声,感叹自己命苦。 但他身为臣子,为君分忧是本分,也只得接下这桩烫手的苦差事。 料理完科考舞弊案,昭明帝又把目光投向了程如墨。 程如墨脸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只是额头磕出的伤还在,一眼看过去有些吓人。 十五年的冤屈,十五年的苦心谋划,终于在今朝成真。但程如墨看上去并不十分高兴,反而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对于此人,昭明帝情绪复杂。他知晓程如墨有才,所以他尊称他一声先生,他也曾动过重用程如墨,好好补偿他的心思,但现在他改了主意。 为官者,不可私欲过重。 可程如墨为了复仇为了翻案,能隐忍骂名十五年,还能在这身陷泥淖的十五年里经营出一家上京最大的书坊,最后真的把宋翁和宋翰林从高处拉了下来。 不能重用,但昭明帝也不想错失这样一位贤才。思虑许久,他才道:“程如墨,你学识渊博,才富五车,曾是帝师蔡仲的学生。如今蔡先生在太学任学,你不如去太学协助他吧。” “多谢圣上隆恩。”程如墨浑浑噩噩地跪下去,对这个封赏并无太多欣喜。 他没反应,在场的朝臣却不乐意了,纷纷劝阻昭明帝。 “皇上,程如墨此人心思颇深,弄出不少事端,实在做不得太学之师啊。” “请皇上收回此令。” “请皇上收回此令。” …… 堂上忽然乌压压伏倒大片人,妄图用这种方式逼迫昭明帝。 太学可是国学,多少世家子弟在此读书,他们是燕朝未来的根基,堪称栋梁,如何能让程如墨一个声名不好的农人之子去教授。 “都给朕闭嘴,再多说一句,就把家族子弟从太学领回去。”昭明帝猛地拍案,明显怒了,“不过是些酒囊饭袋,纨绔之徒,还真当金珠宝玉捧着,生怕人教坏。朕看他们不用教,根骨就已经坏了!” 一提起世家子弟,昭明帝就忍不住想起当初太学学子私买策案一事,心中越发失望。若不纠纠他们的风气,早晚要酿下大错。 想到这,昭明帝忽然看向了和世家子弟同龄的段书锦,他顿时眼前一亮,忍不住道:“朕记得你继弟尚在太学念书。他一人念书难免孤苦,你身为哥哥,理当去陪陪他。” 不待段书锦拒绝,昭明帝继续道:“当然,朕并不逼你回去念书。而是希望你做个表率,好好让那些世家子弟看看自己有多无能!” “同样的年纪,差不多的门第,你聪慧至极,已入朝为官,上能查案,下能提笔作诗。比那些只会花天酒地的世家子弟好了不知多少辈!” 听着这么多夸耀的话,段书锦神色还算镇定,不卑不亢,宠辱不惊。 反倒是那些朝臣,臊红了脸,目光闪躲,一张老脸不知往何处搁。 他们倒是想不服气地辩驳,却发现辩无可辩,段书锦虽声名不好,但确实出类拔萃,令人望尘莫及。 知晓昭明帝让自己去太学念书是另有打算后,段书锦顺从地应下了。他也想堂堂正正,不带任何晦暗心思念一次书,也想大大方方站在蔡仲跟前,谈学论道。 “朕乏了,诸位也都散了吧。”事情已毕,昭明帝不想在上面花过多心思,让人摆驾回宫。 对宋翁和宋翰林的判决是在三日后出来的。 反正调换科考卷的事情已经败露,宋翁和宋翰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苏拯没费多大力气,就查出了牵扯进科考舞弊案,最后被宋翁用权或弄走或弄死的官员,足足有十来个。 昭明帝最初震怒,最后还是体恤宋翁老年体弱,又有诸多功绩在身,故而判宋翁、宋翰林革职,宋氏本家流放岭南,五年不得返京。 宋家被流放当日,段书锦和程如墨都去看了。 段书锦倒不是为了凑热闹,而是怕程如墨觉得流放这惩罚太轻,会当众闹事,惹得头上的天子不快。 但程如墨从头至尾出乎意料地平静,眸色淡淡地盯着手带镣铐的宋翁和宋翰林瞧,好似他们并非他恨了十五年的仇人。 曾经在竹里馆的时候,程如墨就不爱说话,而今他越发不爱说话,甚至到了寡言的地步,如同一捧在风中将息的火星,随时都会暗下去。 “程兄近来变了好多。”段书锦斟酌言辞,小心翼翼道,怕触及程如墨的伤心事。 “人活于世,就没有不被世俗改变的。你也变了很多,只是你并未发觉而已。”程如墨回以一笑,仍旧以竹里馆故友的姿态和段书锦搭话。 正当段书锦和程如墨还欲再交心时,一道身穿囚衣,身形矫健的人影,伴随着镣铐的叮当声响,扑了过来,刚好捉住程如墨的衣袍角。 “老师。听说你已做了太学的老师,我可以这样叫你吧?”宋元白双膝跪地,手紧紧捉住程如墨不放。他甚至仰着头,带着仰慕和丝丝怯弱去看程如墨。 对于这声老师,程如墨没有应,宋元白也没有改掉这个称呼。 “老师,你去求求皇上,放过祖父好不好。我知祖父对不起你,父亲也对不起你。但祖父年事已高,受不了岭南流放之苦的。” “元白,你回来。不许求人!”身穿囚衣,头发杂乱的宋翁大声呵斥,可是宋元白并未听他的,依旧跪在程如墨跟前。 三日之前,宋元白还是地位尊崇的侯府嫡孙,人人捧着,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而三日之后,他已沦为阶下囚。 一朝跌落云端,仅仅三日,宋元白就瘦削下来,不负昔日的意气。 令人吃惊的是,他这个贵公子明明自己也受不了流放的苦,却想着他的祖父宋翁,倒是心诚至极。 “岭南虽是贫穷荒芜之地,但并不苦。此处冬暖夏凉,民风淳朴,百姓和乐,适合养老。”程如墨不由分说地伸手把宋元白拉起来,“皇上终究是体谅你们宋家,流放此地,也该知足了。” “可是祖父年过古稀,身体不负早年康健,一去岭南就可能老死他乡,再也回不来上京了。”宋元白大声辩驳,伸出手捉住程如墨的手腕,低声哀求,“老师,学生求求你了。” 程如墨神色仍旧温和,话语却并不留情,直接抽回了手:“你祖父尚且能留有一命,在他乡苟且,我的爹娘却是含恨黄泉。” “况且流放是皇上的意思,我去劝诫,岂不是违逆圣意。”程如墨边说边后退一步,“宋家的未来都靠你一人撑着了。若你有才,五年后考取功名,回到上京,我便承你一声老师。” 话说到这个地步,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份了,宋元白失神落魄地垂下头,任由官兵押着他往城外走。 眼见着就要被压出京了,宋翁死盯着段书锦的方向,忽然用力挣扎,连带着镣铐都铮铮作响。 “段书锦,你以为你赢了吗?以为你就稳坐官位,什么都唾手可得了吗?老夫还备了大礼在等着你了!” 宋翁癫狂地笑,直到被押解出京了,那笑声才逐渐消失。 “程兄,回京吧。”段书锦并未把宋翁的话放在心上,只出声叫回走神的程如墨。 程如墨点点头,跟着段书锦往城内走,没走几步却忽然顿住了。 站在城门口的,是许久不见的竹松和蔡仲两人。 私买策案的事暴露后,竹松身中数箭,又受了一场牢狱之灾,身形消瘦不少,人也沉默不少。 他如今带着包袱,似乎是要离京了。 料想程如墨和两人有一场交心之谈,段书锦便识趣地独自回府。 “公子。”竹松走到程如墨面前,半响后才低声道,“竹松要离京了,这些年承蒙公子照顾。” “竹松!”程如墨高声打断他,急切哀求道,“你可以留下来,继续做我的侍从。” 这话刚落,竹松便飞快摇头,无可避免地想到当初。 程如墨按耐十五年,终于抓到机会借私卖策论一事翻案。翻案途中,程如墨怕他会透露他为翻案所做的计划,便想借那条地道,让他死于围堵的官兵。 程如墨背负仇恨,一心翻案,不信任他这个买来的侍从,他理解。但他心中从此扎了根刺,再不愿做程如墨的侍从了。 最后竹松只对程如墨深深躬身,沉声道:“此后岁月,望公子珍重。” 竹松离京了,城门前只站着蔡仲和程如墨两人。 程如墨难以接受竹松的离京,一时失魂落魄起来,但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是他为了翻案抛却太多。 就当他心绪难解时,一只宽厚的手掌落在他肩上拍了拍。程如墨愕然抬头,对上了蔡仲温和的目光。 “老师……”程如墨怔怔开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心狠,为了翻案罔顾人伦,连朋友都可利用。宋翁明明年事已高,宋翰林只是被逼迫,我却对他们一点也不心软。” “可是没有他们父子,我本能登科及第,爹娘本能沾我荣光。” “一切都过去了。” 是啊,一切都过去了。 科考卷被换,爹娘离世,背负骂名,为翻案隐忍十五载……这些都已是前生的事了,从此往后,平平淡淡,也算安好。
第三十一章 “鸡同鸭讲” 回府的路上,段书锦本来是极慢地走着的。 科考舞弊案终于水落石出,程兄的冤屈终于一洗而清,重担终于从他肩上卸落,此次回府之行他全当放松,给紧绷的心弦一隅地方栖息。 可是想到还等在府中的萧韫,段书锦步子就越来越快,到最后直接跑了起来,一把冲进马车,喘着气催促车夫快点。 在他的催促下,马车在街巷驶得飞快,如同车轮底下抹了油。 段书锦特意没让车夫走前门,而是往后门驾车。 一是他不想惊动府中任何人,二是后门离他的院子近。 “萧大哥!”才拐过后门,还没进院子,段书锦就丝毫没压低声音,唤起人来。 反正后门到他院子这一带非常冷清,少有人至,不会有人听见的。就算听见,他自信能三言两语敷衍过去。 这声落下的呼唤并没有得到回应。 萧韫是习武之人,凭他的耳力,不可能听不见这声喊,他如今没回应,想必是不在府中。 跑去哪了,还不告诉他。 习惯了两人之间没有秘密的段书锦顿时不忿起来,明知道萧韫不在,还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放肆地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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