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腥味混上了浓重的潮气,船只被吹得吱呀作响。岸上呼喝声一片,门窗一个个关上,工人们扛着货物飞奔。 “风暴要来了!” 混混们来不及绑架李未然这枚肉票,也顾不上犬拟之辱,纷纷连滚带爬地跑向陆地。 李未然坐起身向海上张望。海平线处已经模糊,天空和海面融为一体,都化作沉重而令人窒息的铅灰色。 * 四点是修利安少爷上美术课的时间,但今天坐在他对面的指导老师却不是画家先生邹真,而是牧师先生左淮。 左淮拯救了水深火热的画家先生,代替他来履行职责。这当然不是出于好心。 修利安少爷放下手里的红茶,对他露出微笑来,眼尾的褶痕温柔而多情。他的左眼是翡翠绿,右眼是琥珀金。差一点,那个琥珀金就会变成棕黑,或者浅灰——微微发蓝的浅灰,让人捉摸不透的浅灰。 “牧师阁下救了我,我还没有当面道谢过,真是怠慢。”修利安少爷说,“非常感谢。” 左淮左臂倚在扶手上,支着脑袋,沉默地端详了半晌,才回应道:“不必谢我。谢厨师阁下,谢您右眼不知名的主人。” 修利安少爷对他夹枪带棒的言语置之一笑:“从没有客人坐在这个位置不发抖的。你是我见过最大胆的人。” “不,您见过比我更大胆的人,他为您主持了接肢仪式。” “那位医生吗?”他笑着调起颜料,“他是个狡猾的家伙,令我想起我的挚友。但对于谁更大胆的问题,我保留意见。” “您对厨师阁下也保留意见吗,修利安少爷?” 修利安少爷握着画笔的手顿了一顿。 “您右手的戒指戴在无名指,那想必是厨师先生的婚戒。”左淮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实在有点咄咄逼人了。 “但我没有任何办法将它摘下,就像您无法摘下您的面具。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牧师阁下,您甚至戴着两张面具。” 左淮觉得这位公爵长子是个矛盾的人。他很洒脱,又很束缚,他很慈悲,又很冷漠,在囹圄之中谈笑风生,在死亡面前心如止水。 “我在海上两年九个月,同样的风景看了一千个日夜。这一千个日夜,我没有一天不在思念家乡。”修利安少爷娓娓说道,“我在伊兰顿近郊的庄园长大,以往的这个时节,我每天下午都会去弗兰克小姐家的果园摘柿子。这个时节的柿子还很酸,但我当然不是冲着柿子去的。” 画笔在颜料盘上打着圈,他有些惭愧地笑了笑。 “那片果林郁郁葱葱,树上会掉落蛰人的毛毛虫。但我回想起那段时光,时常怀疑,这些记忆是否真实存在。是否真的有过一位弗兰克小姐?真的有那么一片果园?伊兰顿是真实存在的地方吗?可我总是觉得,自诞生以来,我一直在海上。” 左淮心说您的感觉恐怕没有错,但他实在没有必要对一个NPC透露这些事情。 修利安少爷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发青,好像身体很不舒服。 “我为昂科船长的坚持而感动,也非常感激你们对我的照顾,但其实,我并不介意大家把我交给海妖换取自由。对现在的我来说,回伊兰顿已经不重要了。” 看来海妖不是在针对昂科船长,而是修利安少爷。 左淮说:“但换取自由的方法并不是把你交给海妖。” “那么你们必须尽快想到解决的办法,不然都会死在海上。‘忒修斯号’如今几乎是一艘海盗船了。”修利安少爷狡黠地眨眼。 “忒修斯号”几乎是一艘海盗船了。 左淮调整了坐姿,上身微微前倾:“您愿意透露一些线索吗?” 修利安少爷微微一愣:“您真的是我见过最大胆的人,牧师先生。作为交换,您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在魔法世界如果有NPC问及姓名,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会得到诅咒还是祝福。 但这位经验老道的三区死神竟没有太多犹豫,坦然告之:“左淮。” 修利安少爷默念了一遍,颔首一笑,仿佛握住了这个世界唯一的真实。 左淮好像有些明白,海妖为什么对这位公爵长子如此执着了。他就像一块通透又任人雕琢的水晶。 “您打算用什么线索来交换呢,修利安少爷?” “一句忠告,左淮先生。谜底往往隐藏在谜面上。”他说罢,按住胸口,深吸一口气。 “您不舒服吗,修利安少爷?” 这时,海上不知发生什么变故,狂风骤起,天色肉眼可见地变暗。被风卷起的杂物砸在窗户上,发出一声声巨响。 风雨欲来。 修利安少爷勉力撑住椅子,神情痛苦地看向窗外:“他来了。他是冲着我来的。” 左淮走到窗边,眺望良久:“不,是冲着码头去的。” “谁在码头?” “医生。” 医生,李未然。
第16章 正常来说,港湾少有巨浪。李未然却被一道七八英尺高的大浪拍了个正着,死死扒住木桩才没被海浪卷下水。然而没等他喘口气,又一道浪拍了过来。 不远处,“忒修斯号”就像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在风雨当中零丁飘摇,四周的码头工人都跑没了影。 李未然环视一圈,发觉这场风浪仿佛在针对他一个人似的,一个劲地往他脸上拍,整个停滞在风雨中的黑熊港不过受他波及而已。 他破口大骂,但那句咒骂化作气泡消散在没顶的巨浪中。海浪退去,他成了落汤鸡,脚步歪歪斜斜地扑向离陆地更近的一根木桩。 又一浪袭来。李未然抱着木桩,整个人浸在水里,他又听见了,那阵断断续续的阴冷笑声。 找不到声音的方向,海妖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他脑海萦绕不去。海水像只无形的手,奋力拉扯着他。 “李!我找到你了!” 海水退去后,那声音又不复存在。李未然甩了甩满头的水,三步并作两步冲向下个木桩。 “李!!!”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被海水再次淹没之前,李未然看到一条类似章鱼触手的东西猛地扫过,只一击,便拍碎了一段栈道,经年的木栈四分五裂地碎在海面上。 海妖将它觊觎许久的“忒修斯号”抛诸身后,径直朝李未然追了过来。 “我闻到你的血了!我找到你了!终于……我要让你也尝尝失败的滋味!” 李未然踉跄跑向这条栈道最后一个木桩,但海妖在水下行进飞快。李未然抱住木桩那一刻,一条触手也同时卷住了他的脚踝。 他回头看去,数条灰紫色的触手狂舞着向他袭来,每一条都泛着人鱼一样的光泽,上面吸盘密布,伸缩的模样看去狰狞可怖。 海妖的触手一拍就能将十来英尺长的栈道拍碎,在这样恐怖的力量面前,李未然抱着根破木桩根本无济于事。 就在他绝望之际,一声尖啸几乎刺穿他的耳膜,那群张牙舞爪的触手纷纷蜷曲,缠绕,扭成一团。 原来是左淮掷出一柄生锈的鱼叉,将海妖的一条触腕钉在了对面一条渔船上。海妖似乎疼痛极了,一举将渔船卷翻了过去,它的无数肢体因为疼痛在水下纠缠扭动,海面被搅动宛若沸腾。 李未然抹开一脸的海水,心有余悸地看着这一幕。他被海浪冲刷了无数遍,像块破抹布一样,碎发滴着水,满脸狼狈,外套不知所踪,衬衣贴在身上,内中平坦的腰腹隐隐透出,随着呼吸剧烈起伏。 左淮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大声喊道:“还不快走!上岸!” 他连忙趁这空隙离开栈道。 海妖愤怒极了,冲左淮发出一声咆哮,整个黑熊港都为之一震。港口居民见过无数风浪,都不曾听过这样的动静。海神震怒恐怕也不过如此。 左淮嫌它叫声刺耳,皱着眉,攀上船舷:“这么说,把这条章鱼干掉,就能通关了?” 然而,事情远没有他想得那么容易,这并不是一条只有八条腿的章鱼! 就像修利安少爷画的那样,海妖的触手多不胜数,一根根,箭一样扎向左淮,力贯千钧。这大章鱼精虽然力量夸张,但攻击速度不快。倒是左淮反应极快,一跃跳到栈道上,在对方一条触手横扫而来时,又是一刀扎了上去。 海妖吃痛,将触手高高扬起,左淮竟借力跃上半空,一把拉住另一条触手。海妖看到他挂在自己的触腕上,像人类看到蟑螂一样慌张,迫不及待要将他甩开。左淮顺势一刀刺下,依着惯性将那条触手划拉开来。 这一套下来,大章鱼可算是吃了大亏,怒气腾腾,数条触手齐发,欲图捉住左淮。但左淮身形敏捷,在它无数触手当中穿行如梭,就像抹了油一样,海妖都快把自己打成死结了,也没能将他抓住。 好在这片区域很浅,如果海妖沉入深水,战斗转入水下,左淮就失去了速度优势,双方处境倒转。 李未然站在岸边观看战局,不由忧心忡忡。左淮虽然一时占据上风,却扛不住拉锯战。 因为没注意脚下,他不慎被货箱绊倒,这下才发觉货箱堆后面还藏着一人,不是别人,正是画家先生邹真。 一切仿佛是天意一样。 “大哥……不是!老弟!”邹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李未然,干脆放弃,“救……救救我吧!这下死定了……” 李未然两眼一亮,把他抓住:“你来得正好!靠你了!” “不不不!我不行!你们上!你们上!我给您打气加油!我给您提鞋!求你了!别拽我!” “你没看左淮都快要撑不住了?” 左淮不知何时起,右臂不正常地垂下,似乎是骨折了。按照李未然对海妖战力的估计,挨它一顿抽,手没断就不错了。 “快!他要是死了我们都得死!”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连海盗都打不过!你让我走!让我走!!我不给你们添乱!”邹真心神大乱,忙手忙脚往外爬,却被李未然死死按住,在原地刨了半天沙。 李未然提着他后颈道:“海妖是冲着我来的。你上哪我都跟着你,海妖找到我,你也必死无疑。” “呜呜呜呜呜——”邹真号啕大哭。 李未然道:“你有多少积分?” “呜呜呜你说啥?” “你有多少积分?” “大……大概四千多万。你问这干嘛?” 李未然为他寒酸的积分咋舌,拿脚踩住他,同时单手掀开衬衫衣摆,解开了腰带:“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四千万分便宜你了。” 邹真看他撩衣摆,惊恐万状:“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左淮战斗间隙往岸上觑了一眼,看到李未然和不知什么人在货箱后面纠缠不休,略一分神,顿时被海妖拍出一口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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