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对方话里的打趣,祈言喊了句:“伊莉莎。”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说了,”伊莉莎话里带着笑,又提起,“看来这一次的安排是正确的。你病情加重时,前线大溃败的消息也传了过来,不管把你送到哪里去,说不定都会有被反叛军发现的风险。回勒托,进图兰,反倒安全。” 祈言是知道的,当时关于到底把他送到什么地方休养这件事,争执了很久,后来当了他八年主治医生的伊莉莎提议,他才被送回了勒托。 “你从小身边都没个同龄人,说不定还能借这个机会交到朋友,顺便可以体验体验你这个年纪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伊莉莎关切,“祈言,你这段时间开心吗?” 开心吗? 祈言想,是开心的。 他从小住在一个地方,很少去外面。到了勒托之后,他见了很多没见过的东西,认识了很多人,这些人每一个都不一样,他们会说很多他没听过的话,会有很多不一样的观点,会有各种各样的开心和不开心。 还有陆封寒。 想到这个人,祈言搭在布料封面上的手指又忍不住磨了两下。 听祈言没回答,伊莉莎追问:“是开心的,对吗?” 祈言这才出声:“嗯。” “你呀,从小就不爱说话,就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安安静静地观察周围。”伊莉莎似乎很感慨,隔了一会儿又提起,“现在呢,混淆现实的频率怎么样?” “没什么规律,有时候一天一次,有时候好几次,”祈言说到这里,又推翻自己的结论,“不,我不确定,我不知道具体哪些记忆混淆了。” 说出这句话时,奇异的,祈言心里没有什么多余的负面情绪和不安。就像在浮沉之间,有清晰的一点,让他用以锚定。 通讯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个人终端的荧光逐渐熄灭,祈言手指按在书封上,闭上眼睛。 陆封寒洗完澡,正靠在床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文森特说话。 “特情五处这次真是丢脸丢大了,他们前脚在图兰找错了人,后脚大家都知道了。据说他们副处把人带回去后,发了好大的火,五处的人没事的都在赶紧找事情做,出外勤的工作更是抢手,反正坚决不在他们副处面前晃,以免被殃及。那个索罗和帕里以后想往上升,我看是难了!” “你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陆封寒关上窗,注意到天空黑压压一片乌云,已经开始打雷了。 文森特为自己正名,“指挥,这不叫八卦,这叫职业素养!”他又正色,“对了,你昨天才让我留意枫丹一号泄密的事情,今天消息就递到了眼前。” 陆封寒敲在床面的手指一顿:“螳蛉?” “就是那个‘螳蛉’!特情五处的冯绩亲自上手,往死里查‘螳蛉’,还真被他查出了不少东西。‘螳蛉’在勒托前后藏了十年,最喜欢干的,就是去勾搭图兰那些一年级的新生。”文森特唏嘘,“你知道,那些才成年的学生,刚来勒托,不少都缺钱,又不像指挥你一样,运气好有人养。所以一来二去,还真有不少能被‘螳蛉’勾到手。” 陆封寒暂时忽略了“运气好有人养”这个评价,联想到之前去枫丹一号时,林嘉说的话,“‘螳蛉’勾上的那个图兰学生,毕业之后进了枫丹一号?” “没错,‘螳蛉’很有手段,一次二次三次,花大价钱从那个学生手里买没什么价值的基础资料,相当于投石问路。快毕业时,那个学生突然不想干了,‘螳蛉’就拿这几年的事要挟,要是他敢撒手不干,就把他曾经做过的事全曝出去。一旦盗卖资料的事曝光,这个学生不说前程,命都不一定能保住,只好继续跟‘螳蛉’合作,一步错步步错。” 文森特感慨归感慨,倒没什么怜悯的情绪,“这次就是,那个学生在枫丹一号上做事,‘螳蛉’从他手里拿到了消息,得知‘那边’的科学家带着星舰中控系统去勒托,中途会在枫丹一号休整。” 所以才有了那场突然袭击。 陆封寒暗忖,没想到顺着洛朗这件事,连根带叶拔了不少东西出来。 文森特幸灾乐祸:“出了泄密这事,霍岩估计要愁死了。要我说,他从前线退下来,把枫丹一号管得跟张渔网似的,享了这么久的福,早该活动活动手脚了。对了指挥,上次他见着你,什么反应?” 陆封寒现在想起来,耳膜都还隐隐泛疼:“还能什么反应?以为自己见了鬼。” 文森特笑得停不下来,又期待:“等回了前线,埃里希他们见了你,少不得又要嚎几句‘有鬼啊’!” 陆封寒不知道想到什么,唇角的笑容微淡,视线凝了一瞬,没接文森特的话。 挂了通讯,他靠在床头,朝窗外望去。 勒托夜色已深,下起了雷雨,往常缀在天空的双月被云层牢牢遮挡,不见一丝月光。 真算起来,他在勒托的时间比在前线的时间要长。明明进远征军前,一日日都是在勒托过的,但比起来,他却更喜欢待在前线。 虽然那里除了硬板床就是吃到腻味的罐头营养膏,从舷窗望出去,只有黑漆漆的宇宙和遥远的恒星,偶尔落到地面,行星也多半荒僻。再加上时不时的敌袭,没个规律的宇宙风暴…… 但陆封寒还是很喜欢那里。 他现在有些明白了,他老子陆钧,当年为什么在星舰一漂就是一两年不回家,追着海盗打时,偶尔连通讯,从不见疲态,反而眼里都是神采。 原来他和他老子一样,都是彻彻底底的丛林动物。 可是,他若是要走—— 人是能轻轻松松掳走,但看小娇气的做派,真跟他到了前线,不说吃不吃得惯,单是硬板床睡一晚,肯定就要拉着他说身上哪儿哪儿都疼。 想到这里,陆封寒惊觉,他第一军校荣誉毕业生、远征军总指挥,竟然在堂而皇之地想着怎么掳人? 敲门声传过来。 不轻不重,正好三声。 这栋房子里一共就两个人,陆封寒不用猜都知道,来敲门的必定是刚刚他想掳的那个。 下床打开门,看清站在门口的祈言,陆封寒挑眉:“这是怎么了?” 问是这么问,却往旁边退了一步,让祈言进来。 祈言裹着黑色睡袍,怀里抱着一个自己睡惯了的枕头,回答陆封寒的问题:“我睡不着。” 视线从他清瘦白皙的脚踝上一晃而过,陆封寒接过话:“所以想跟我睡?” “嗯。” “来吧。”陆封寒伸手拎过他的枕头,指下触感软滑,心想,连枕头摸着都像捏着一团云。 他把枕头往床上一放,又问:“跟我睡就能睡着了?” 这句话问出来,脑子里率先浮现的,就是第一次跟祈言见面后,他防备着假装睡着,没过多久,祈言蜷缩在他旁边,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枕头被拿走了,祈言空着手,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好在陆封寒没有追问,径自躺回床上,又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空着的一半:“不上来?” 祈言依言上了床。 关了灯,室内暗下来,窗外风声雨声没有停歇的迹象。 跟枫丹一号上的单人床不一样,两个人现在睡的床,一人占一边,中间还空出了半个人的位置。 祈言嗅着鼻尖陆封寒的气息,被记忆激起的心绪终于安了下来。 陆封寒闭上眼,习惯性地将今天看的新闻抽丝剥茧地在脑子里理了一遍,这时,窗外又传来一声雷响,轰隆声令窗户都随之一震。 与此同时,他敏感地察觉到,祈言的呼吸紧绷,在雷声消失后,才又松弛下来。 半夜抱着枕头过来,陆封寒猜测,这是……怕打雷?所以才过来敲门,跟他一起睡? 像极了小动物,遇到害怕的东西,就会立刻到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陆封寒夜视能力极佳,能看见祈言手松松攥着床单,天边隐有雷声,便五指收紧,将床单都攥出了褶皱。 在下一声惊雷传来的同时,陆封寒侧过身,温热的手掌掩在祈言耳上,有几分无奈地低声安抚:“好了,我在,不怕了。”
第二十六章 等人睡着了, 陆封寒又不着边际地开始想,这么怕打雷,以前的雷雨夜是怎么过的?戴静音耳塞? 不一定。 祈言曾说自己因为记忆太好, 难过的事害怕的事都不会忘记。如果是以前发生过什么,才导致的害怕, 那就算戴了静音耳塞, 认知中,依然清楚外面是在打雷下雨。 看着蜷缩在自己的阴影下, 乖乖由自己捂着耳朵的祈言,陆封寒心下轻啧—— 小可怜。 一晚上,顾着旁边躺着的人,陆封寒睡得不沉,第二天早上醒时, 发现祈言又和上次一样钻进了他怀里,左手还松松攥着他的衣服。 陆封寒不由怀疑自己十年养成的警戒心都喂了狗——根本不知道祈言是什么时候贴过来的。 他生物钟一向精准,这时候该起床做体能训练, 只是陆封寒轻轻一动,祈言就像有感觉一般, 收紧了攥着他衣服的手指。 陆封寒不信邪, 放慢了动作准备起身,结果一动, 祈言展平的眉也皱了起来。 只好重新躺下, 将手臂枕在脑后,陆封寒心里思忖, 一天不练……也耽搁不了什么。 一天而已。 放弃了每天起床晨练的坚持,陆封寒重新闭上眼睛,睡觉。 祈言难得在雷雨夜睡了一个完整的觉, 甚至连梦也没有做。只是醒来时看见身边的陆封寒,祈言难得怔住:“你——” 陆封寒先一步打断他的话:“某人抓着我的衣服不松手,导致我不得不放弃了今天的晨练计划,要不要赔?” 祈言才醒,脑子还没完全清楚,顺着陆封寒的话:“要赔。” 伸手拭过祈言眼角的湿痕,陆封寒问他:“怎么赔?” 祈言被问住了。 他没有经验。 陆封寒见他一双清清澈澈的眼看着自己,黑色睡袍将皮肤衬得玉色一样,不由伸手捏在他的脸颊,怕留印子,没敢用力,只轻轻捏着,几秒就松了手。 “好了,赔完了。” 等陆封寒起身,祈言坐在床上,摸了摸自己的脸——赔偿只是……捏脸吗? 接下来的几天里,图兰先是通报了洛朗勾结反叛军的具体情况,随后又接连查出各年级共十三名学生跟反叛军的间谍有过密切接触。 很快,图兰更新了官方页面,而十三份开除公告与事件说明一经发出,就在勒托引起了震荡。 尽管南十字大区前线的战火一直未曾熄灭,但对于勒托甚至中央星系的人来说,一切都太过遥远了。 无论是远征军还是前线战报,通常都只是出现在《勒托日报》上的字句,不具有实感。包括之前反叛军狙杀黑榜人员,依托于强大的防御系统,也只是增加了普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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