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应得的。”安隅平和地开口,“请不要毁灭这块屏幕,尊重他的求生意愿,让他务必好好活着。” 他神色平静,语气温顺,但说出口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炎顿了顿,转向秦知律,“你有没有觉得你选择的监管对象很可怕?” “还好。”秦知律平静道:“虽然没什么人性,但很有礼貌,算是扯平了。” “……”炎木然开口,“重新定义扯平。” 安隅接过秦知律递来的又一根能量棒,温顺道:“谢谢长官。” 屏幕上,钟刻最终截掉了自己腰部以下所有部位,而要他命的最终竟不是溃烂,而是出血。 他拖着肠子往钢琴边爬,挣扎着把自己弄到了琴凳上,却早已无力演奏,只能苍白地打开节拍器,在摆针一左一右的撞钟声中,摩挲着怀表,静静等待生命流逝。 他嘴唇哆嗦着,一直在重复相同的口型——“如果能多一些时间就好了。” “我们善良但愚蠢的劳医生不肯放弃他,还是决定上门劝他接受手术,结果一进店就见到了这么血腥的场景。当时钟刻肉体濒死,意识已经开始和第一个时间载具混合超畸化,也就是那块怀表。医生发现屋子里所有的钟表商品接二连三地凭空消失,吓得立刻逃跑。当然,或许是脑子犯抽吧,他拿走了唯一一个没有消失的时间载具,也就是钟刻手上的怀表——”炎叹了口气,“那是他最不该做的事。” 秦知律沉声道:“如果他没有拿走那块怀表,也许旧物铺会成为一个封闭的时空失序区,最起码,时间载具的超畸化不会这么快就蔓延到全城。当然,这也只是我们的猜测。生物与非生物、意识与时间的超畸现象,早已超越了科学认知的边界。” 炎哼笑一声,“什么科学不科学。沙盘迟早要翻,如果我是上峰,干脆断了大脑的经费,多给饵城人每天发一顿饭也好。” 秦知律不予置评,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起那台节拍器,手套轻轻摩挲着玻璃罩子。 安隅一呆,“您怎么把这个带出来了?” 秦知律觑他一眼,“这不是你要送给我的吗?” 安隅茫然,“可那时候我不知道它是里世界的开关啊,这东西能随便拿吗?” “正因为它是开关,在里世界自动毁灭前,它必须受到严密监管,不能随便扔在34区。”秦知律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尘,“恭喜,你可以不花一分钱就把它送给我了。” 安隅立即回忆起那枚930元的价签,一点点担忧全变成了开心。 ——但这个开心只持续到了飞机降落。 黑塔。 约瑟第无数次朝安隅展露出肥胖而友好的微笑。 “您一共进入了屏幕11次,按照您的回忆,其中9次都在重历53区杀死凌秋的场景,那么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您又分别看到了什么呢?” 安隅面无表情,“11次吗?我记得只有9次。” 约瑟深呼吸,保持微笑,“角落大人,我代表黑塔向您保证,一共是11次。如果您不相信,可以翻阅录像资料。” 安隅立即摇头,“不必了,你们说是就是吧……”他不自觉地连续看向墙角,“我一定要汇报这些事情吗?” “汇报这些让您很焦虑吗?”约瑟敏锐地追问,他顿了顿,和缓下语气,“正因如此,我们更希望您能倾诉出来,上峰和大脑一直十分关心您的心理健康。另外,您也知道,这次任务中您出现了精神力波动,我们更要掌握什么场景会触发您的异常。” 安隅沉默片刻,“精神力波动和屏幕里的事件无关,我猜,那是由我当时能否意识到自己身处平行时空决定的。” “那它为什么会反复弹跳呢?” 安隅想了想,“我的意识有一个挣扎的过程。愤怒和屈辱似乎能催化它的苏醒,所以出现了反复波动。” 约瑟立即低头写了几笔,“很好,我会把您的分析同步给研究人员。那么请您配合我继续回忆,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屏幕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 还是没绕过去啊。 凌秋说得对,黑塔里尽是些狡猾的家伙。 第一个屏幕与安隅的母亲相关,也又一次坐实了他曾在婴儿时期推动自体与#091收容员加速八年的事实——涉及身世,长官禁止他汇报。 而最后一个屏幕……他主观上不愿意说。 尽管那个屏幕里没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但他却很突兀地产生了凌秋曾提过的“隐私感”——在此前有记忆的人生中,他从没有过什么隐私,这种新奇的体验到来得猝不及防。 约瑟脸上的微笑已经持续了五分钟,他使劲唆了唆腮帮子,活动一下酸痛的面部肌肉,再次挤出微笑。 永无尽头的对峙。 安隅要被打败了,自暴自弃道:“我突然想起来,长官答应帮我写本次行动的战报,你们不能去战报里看吗?” “可屏幕里的事情只有您自己清楚啊,律大人会知情吗?” “我告诉他了。”安隅立即撒谎,“返程的飞机上,我已经全都告诉他了。” 他顿了顿,“抱歉,我不想亲口复述那两件事,还请你们晚些时候直接看战报吧。” 约瑟闻言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好吧。” 他一边点头一边动笔做记录,安隅偷瞟了一眼他写的内容——第一块与最后一块屏幕里发生的事情,会让角落感到焦虑、羞耻和隐私,不愿亲口对陌生人提及,只愿意告知监管者…… 什么跟什么啊。 晚些时候,秦知律坐在自己房间办公桌后朗读黑塔的文档:“……只愿意告知监管者。这在某种层面上是一个好的信号,说明律已经与角落建立了相当的信任和亲密关系,角落在社会化方面会有持续的进步。”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我感觉到了你对我的信任,但似乎有些过于信任了。” 安隅低头摆弄着长官的终端,屏幕上,小章鱼人正在强迫垂耳兔健身。 十几根触手上拿着不同重量的哑铃,AI算法学习到了秦知律的残忍精髓,这只章鱼人打算让垂耳兔把每一个重量从小到大来一个“递增组”,再从大到小来一个“递减组”,不做完的话,它就不打算回到自己的终端上。 “我在和你说话。”秦知律略有不满。 安隅头更低了,“嗯,长官,我确实非常信任您。” 秦知律立即问,“信任到觉得我能凭空编出两个完美的故事——不仅要比凌秋的死对你冲击更大,还必须让你感到焦虑、羞耻和隐私?” 安隅轻轻点着头,“嗯……是的,您一定有这个本领……” 屋子里的寂静让他头皮发麻。 他强撑了一会儿,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第一个屏幕我已经对您交待过了。人类发现的第一个超畸体——那个发疯的女科学家詹雪,很大可能就是我的母亲,我就是那个在三周时被强行剥离却离奇长大的胎儿。” “你的身世绝不能让别人知道。”秦知律语气严肃下去,“没人敢估量人类究竟对第一个超畸体有多么不可理喻的仇恨和恐惧,那会让他们撕碎你的。” 安隅立即点头,“当然,我记住了的。” 秦知律点头,“第一块屏幕里的故事算是好编,还是杀死凌秋的场景,把时间线往前推一推——在你发现凌秋已经畸变的刹那,产生了一瞬间的焦虑和崩溃,勉强能自圆其说。” 秦知律顿了顿,“但最后一个屏幕里发生了什么,你到现在也没告诉我。” “我不记得了。”安隅小声说。 “撒谎。” “真的……长官。” 秦知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与另一个人有关,一个比凌秋对你影响更深的人。别忘了,你在控制台时亲口承认过这一点。” 安隅沉默许久,“我当时被意识深处的那个东西支配了,说了胡话。” “又撒谎。”秦知律语气转冷,“在这个任务里,你根本没有感知到祂——我们探讨过,那只是你另一部分的自我,你们早已开始融合,所以别拿类似人格分裂的借口来搪塞我。” 安隅哑口无言,他低头戳着屏幕,试图帮垂耳兔减轻两个哑铃的负重。 哑铃刚拿下去,屏幕上突然接连弹出一串气泡框,来自气恼的小章鱼人。 -您今天很奇怪,一直在干扰我们的训练。 -服务器显示,您是我的学习对象,我们本应有一致的愿景和思维。 -所以如此反常的行为,让我不得不怀疑现在这台设备已经被不法分子控制。请您立即赋予我控制前置摄像头的权限,或用其他方式向我证明使用终端的是您本人,否则,我将在十秒钟内向黑塔报警。 安隅一呆:“?” 秦知律冷声道:“你还有十秒钟,告诉我最后一个屏幕里的真相,或者编一个能说服我的谎言。” 安隅:“?!” 终端上开始一条一条地弹倒计时,与此同时,秦知律面无表情地倒数着:“十,九……” 安隅:“???” 小章鱼人:说,你究竟是谁? 秦知律盯着他,“告诉我,你在屏幕里看到了谁?” 小章鱼人:你还有五秒钟。 秦知律语气更沉,“三——二——” 安隅滕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好像快要饿死了,长官,我先去搞点面包。” 秦知律皱眉,“你——” 话音未落,被扔在沙发上的终端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几秒钟后,房间墙壁上突然自动亮起投影,一位上峰决策员的脸填满了整面墙,焦虑道:“律,我们收到了角落养的AI的报警,声称你的终端已被不法分子利用,请立即核实。” 秦知律:“……” …… 几分钟后,安隅疲惫地缩在沙发里,看着终于回到自己终端上的小章鱼人。 小章鱼人似乎对这一大串乌龙十分不满,他连着朝它发了几条互动,都没有得到回应。 秦知律面无表情地对着电脑写战报,一言不发。 嗯,长官似乎也很不满。 屏幕内外,他竟面临惊人一致的社交困境。 许久,安隅叹了口气,低声道:“长官,你说……我在屏幕里做的事会影响现实吗?” 秦知律停下敲击,沉思片刻,“应该会的。你曾九次进入凌秋死亡的回忆,有做出任何与现实不同的行为吗?” 安隅摇头,“没有。” “看来你自己也觉得会打乱现实秩序。” 安隅轻轻点头,但他顿了顿又说,“即便不会影响现实,我也没有其他选择。” 他掰着手里的粗面包,低声道:“杀死他,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我的痛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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