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贴上冰凉额头的一瞬,心中的抽痛终于弱了一些。 安隅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于现实毫无意义的事,最近他有些奇怪,常常做出自己无法理解的行为。 或许他只是听不得长官脆弱,听不得他失望,哪怕是早已随着时间长河流淌而去的他。 安隅紧紧拥抱着他的长官,在他耳边低声道:“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 少年秦知律呆住了,许久才愣道:“我相信。” 屏幕前,安隅安静地睁开了眼。 所有屏幕陷入了空前狂野的错乱,钟刻的脸在那些屏幕上乱窜,看得人眼花缭乱。 耳机里已经吵闹得听不清任何一个人说话,他缓缓举起终端,转接到尖塔屏幕上,看到自己在远程监控中的特写。 目眦欲裂,红瞳胜血。 那是一种沉寂而惊悚的愤怒。 耳机自动跳转到私人频道,秦知律低声说,“这一次你进去了格外久。” 久吗? 安隅其实觉得和前几次差不多,甚至要更短一些。 “客观世界里,将近十分钟。”秦知律顿了下,低声道:“你哭了将近十分钟。” “哭?” 安隅错愕,这才看到终端上那张惨白的脸布满泪痕。 秦知律的声音格外温柔。 远隔万里,他只字不提任务,只安抚般地问道:“看到了什么,还是凌秋的死吗?” 安隅停顿了许久,“不是。是……另一个人。” 秦知律有些意外,“竟然有比凌秋对你而言还要重要的人?我完全不知道。” “您知道的,长官。” 安隅听着自己的声线颤抖,他深吸几口气,喃喃道:“我的小章鱼人怎么不在屏幕上了?” 秦知律闻言好整以暇地“哦”了一声,“这个AI程序还有很多花里胡哨的功能,在等你醒来时我有些无聊,让我养的AI向它发了一封邀请信,结果真的把它喊来了,它现在在我的屏幕上。” 秦知律说着,随手截屏发送,几秒钟的延迟后,那张合照弹出在安隅的终端上。 垂耳兔安隅摆出了一桌丑陋的面包招待客人,填满了章鱼人的每一只触手。 小章鱼人正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塞。 安隅虚弱地勾了勾唇,“其实您不喜欢吃粗面包吧。” “还好。”秦知律语气自然,“以前确实不喜欢,但自从53区吃过后,觉得也不错。” 安隅点开上峰回传的数据。 在刚才的屏幕里,他的精神力只在100%维持了大概一分钟,而后便跌到0,直到苏醒前一瞬才恢复。 他轻声道:“长官,原来我的精神力也会有波动。” 秦知律“嗯”了一声,“看到了。” “您之前说过,当初是因为我的精神绝对稳定,才决定留下我的。” “没错。” “那现在,我在您心里会贬值吗?” 秦知律停顿了两秒,“不会。” 他的语气温和而笃定,“每一次数值跌落,让我知道你承受着何其沉重的痛苦。而每一次回弹,向我证明,你的意志究竟是何等的不屈。” “非要评价,只能说你一次又一次地让我震撼。” 红瞳波动,许久,安隅低声呢喃道:“或许那是因为,我看到了另一个人的不肯屈服……从很久之前开始。” 秦知律怔然困惑间,他缓缓起身,视线落向面前疯狂闪烁的钟刻的脸。 “游戏结束。”他轻声道。 毫无防备地揭开了未曾记忆的痛苦。 一次次重历最深重的悲伤。 亲临无力救赎的屈辱。 红瞳之中,那簇凝起的光点在消失,直至瞳孔竖立,如同冷酷神明毫无情感地凝视着世界。 安隅指尖轻动的瞬间,耳机里的嘈杂瞬间安静。 黑塔、尖塔、大脑沉寂。 秦知律的呼吸声从私人频道里消失。 身边的队友们仿佛被同时按下了暂停键。 人们的痛苦,希冀与惊惶在刹那间消失于世,主城里,千千万万仰望着直播屏幕的人瞬间呆滞。 诗人维持着仰望苍穹的姿态,久久不动。 那千千万万错综演绎的屏幕,同时静止。 安隅独立其中,视线安静地投向地面角落里一块从未亮起过的屏幕。 那块屏幕此刻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异常。但,他感受到了屏幕里一瞬间的动态。 没有时间能力的人会被彻底停滞,而有能力的人,会挣扎。 然而此刻,再也没有任何一个运行中的时空,他已无路可逃。 安隅缓缓走向那块熄灭的屏幕。 屏幕上倏然浮现钟刻狰狞的脸,与他咄咄相视。 他垂眸瞟着钟刻,将脚尖从钟刻身上挪开,轻声道:“低贱的生物也有生存执念,这很合理。既然你这么喜欢时间,不如——” 他说着,视线看向那块屏幕和中央屏之间的白线。 钟刻开始疯狂地拍打屏幕,像是要从里面挣脱出来,狠狠将他撕裂! 安隅神色漠然,在刻毒的瞪视中,缓缓抬手捏住那根白线。纤细的手臂青筋暴突,白线瞬息断裂,只剩一根连结重置沙漏与钟刻屏幕的黑线。 抬眸间,空间波动,沙漏倒置,钟刻狰狞的脸立即从屏幕上消失。 屏幕开始剧烈地颤抖,昭示着屏幕主人的痛苦。 “经历过的痛楚值得反复品味。别浪费,你辛苦偷来的时间。” 安隅指尖微动,空间里数不尽的屏幕重新恢复了演绎。 他也在刹那间力竭,身体与意识空空荡荡,再也撑不起丝毫清醒。 意识模糊间,安隅最后试探地叫道:“长官?” 私人频道如期接通。 秦知律“嗯”了一声,“在的。我才正要把小章鱼人赶回去,你就把大家都静止住了。” 安隅低声道:“那它现在回来了吗?” “赶不走,等你醒了自己和它谈判吧。”秦知律笑起来,低声道:“想睡就睡。任务结束了,我去接你。”
第68章 主城·68 安隅是在飞机的颠簸中醒来的。 舷窗外白茫茫一片, 呼啸的雪片铺满天际,世界仿佛都淹没在风雪之中。 宁看着社媒上铺天盖地的推图,低声道:“已经八年未见这种世界级的风雪了, 这么大范畴,只有当年那两场特级风雪可以相比。” 安戴着巨大的耳机,缩在宁的怀里对着舷窗外发呆。流明抱膝蜷在炎和墙壁之间的小小空间里, 仰头抵着墙安静沉睡。 炎慢悠悠地问道:“风雪等同于灾厄,主城收到畸种侵袭汇报了吗?” 宁摇头, “所幸暂时还没有, 但所有人都还在特级战备状态。” 沉郁的男声说道:“不一定会出事,风雪与灾厄也可能只是人们想当然的关联。” 秦知律说着视线向右肩一瞥, 语气柔和下来, “这么快就醒了?” “唔。”安隅昏沉地坐直身子,捋了捋长官肩上被他压出的褶皱。 他双手撑在腿上,用力摁着太阳穴,喃喃道:“又下雪了……” 从小到大,每当有反常的风雪,他不是昏睡就是感冒,永远都昏沉沉的。 “时间异常怎么样了?”他用哑掉的嗓子问道。 炎正闭目养神, 压低声说:“在你切断钟刻与中央屏的联结后,中央屏自动消失了, 积累的时间均匀地分配给了全世界的每个人, 人均重置84秒。所以大概在三天前,有些刚好受伤的倒霉蛋又伤了一次,也有些人的快乐被重置延长, 当然, 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都活得忙碌而麻木, 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在84秒重置期结束后,沙漏也随之消失,现在控制台只剩一堆屏幕,像个巨大的人类监控中心,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能力,估计——”他百无聊赖地左右手抛着一个东西,“等这家伙把已经吸取的时间用完,意识消亡,控制台才会彻底消失吧。嗯……大概在一百四十多年后,真希望人类还有一百四十多年。” 安隅这才看见他手里一直拨弄着一块古老磁带大小的屏幕,画面还在动。 “切断外联后,他的屏幕就只剩这么大一点了。”炎睁眼看向安隅,“你要观摩一下反社会人格成长史吗?” “唔……”安隅正想说没兴趣,炎已经把那玩意朝他一抛,他慌乱伸手,屏幕却在半空中被秦知律伸手拦截了。 “别乱扔。”秦知律把屏幕交给安隅,“他已经没力气躲了,你把他头砸破,黑塔会要你写五万字的报告来解释。” 炎不过一笑,又闭上了眼,“是黑塔要我写,还是你要我写?” 秦知律没回答,撕开一根能量棒递过来。安隅瞟一眼包装上印的“蜂蜜燕麦”字样,接过来咬一大口,用力咀嚼。 他缓慢地消化着炎的话,鼓鼓囊塞的腮帮子忽然一僵,“三天前?” 他还以为自己这次只睡了几小时。 炎“嗯”了一声,“由于世界范围降雪,上峰临时改主意,保留军部和尖塔全员待命,没有派额外增援来34区,我们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清扫那些疯狂繁殖的水蚁。” 安隅闻言戳开终端扫了一眼小队战报——虽然秦知律在他昏睡后没多久就赶来了,但长官显然懒得干扫尾的活,而炎不擅长群体攻击,清扫庞大水蚁畸种的重任最终竟然完全落在了流明头上。 熟睡的流明透露出浓重的疲惫感,镶嵌着声波片的脸颊绯红一片,看上去就痛。 炎扭头看着他,把披在他身上的外套向上拉了拉。 秦知律看向舷窗外,轻声道:“看样子,这场雪快要停了。” 好像每次安隅醒来,都恰好会赶上大雪将停。 舷窗外,纷飞的雪片在气流中旋转飘洒。安隅对着它们发了一会儿呆,嗫喏道:“您说得对,这根本就不是雪。” 那些飞舞的雪片中存在细小的时空波动,他现在已经可以百分百感知到,虽然看不清那些时空中究竟有什么。 手中的屏幕突然震了一下,安隅低头看去,却见屏幕上的钟刻正目眦欲裂地在床上打滚。洇透了鲜血的被单遮着他的下身。 秦知律只瞟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冷淡道:“他在拒绝劳医生的二次截肢建议后,从医院偷偷跑回了店里,偏执地要筹办演奏会。但还没撑到24小时,溃烂就蔓延到了大腿。劳医生主动联系他希望能搏一把,进行双腿截肢,但他不肯放弃另一条腿,选择了自行治疗。” 安隅惊讶,“自行治疗?” 屏幕上,钟刻猛地掀开被子,鲜血还在从右腿根渗出——那里有一面极不平整的切口,碎肉末与骨头渣子撒了满床,半截大腿和一把恐怖的电锯卷在被子里。 他满目血红,仰头大笑后又抄起电锯,比划向了左膝盖的位置。 “他错过了最佳的右大腿截肢时间,又不肯听医生建议,下场就是一直跑在溃烂蔓延的后边,自己一段一段,先截右大腿,然后左小腿,左大腿……截一段烂一段。真亏他自己能下得去手,我看都看出幻痛了。”炎无语地打了个哈欠,“哦对了,他的屏幕和别人不太一样,只收录了这段最痛苦的记忆,他要反复重温这段记忆一百四十多年,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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