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甲从来没有被主家少爷教导的待遇,原因无他,就是魏朝浥不喜张小甲聒噪和浮躁。 这个年龄的魏朝浥也有到处想逛和玩的天性,是克制了才能坐在桌前认真读书的,而张小甲总是磨好计算过的魏朝浥要用的墨,把书都往魏朝浥手边一堆,就自己出去找人唠嗑玩耍去了,如果实在出不去,张小甲就在魏朝浥眼前貌似小心翼翼地逗蝈蝈溜蚂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魏朝浥不胜其烦,自然在知道张小甲打骂过柳一后,就把这个父亲雇来看着他的人给赶出了魏府。 柳一本没有知识和乱七八糟的心思,沉默且不擅长表达,干净得像块璞玉,乐意安安静静跟着魏朝浥学点什么,况且魏朝浥在桌前读书,柳一就更没有到处玩的想法了。 更重要的是柳一尊重魏朝浥,而张小甲只作为魏父的眼线监视魏朝浥学习而已。两人一个想安静,一个愿意安静,一拍即合,连魏父魏启仲都觉得魏朝浥最近更能静下心了。 龚先生在酉时回家,从不在魏家吃一口饭,老学究拿了该拿的钱就不愿意多占便宜,这事魏家知道,所以魏朝浥恭敬地把龚先生送出门,也不多留龚先生,转头去正屋吃饭去了。 魏朝浥一心惦记着今儿新鲜的糕点,晚饭吃了五六分饱就不多吃了,江洁用筷子点了点魏朝浥的饭碗,生气似的瞪了眼魏朝浥,说:“长着个子呢,少吃点那些,多吃点饭。”。 魏朝浥有心隐瞒江洁自己吃零食,但魏府上下的的家务事没有能躲过魏母的。魏朝浥“嘿嘿嘿”笑了两声答道:“知道啦,等会给娘送点去,母亲也尝尝。” 江洁嗔道:“小馋猫。” 桂花糕是柳一去拿的,没敢耽搁一刻,抱着饭盒赶紧回了三梦院。 白白嫩嫩的桂花糕上点缀了几点蒸了许久的桂花,滚烫的热气挟着浓郁的米香和花香直冲大脑。魏朝浥用手拿起一个桂花糕又猛地扔回饭盒,哆嗦着手,嘴里抽气:“烫烫烫!” 柳一也急忙身体前倾向魏朝浥的手吹气,吹了两口觉得动作不合适,立起身子拿了双筷子放在饭盒边上。 魏朝浥尴尬地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拿双筷子,你也吃啊,坐。” 柳一没见过桂花糕,更没吃过,他从前生活的边缘小村能有包子吃就是万幸了。闻到这香喷喷的味道,柳一早就心动不已,光等着魏朝浥允许呢。吃一口到嘴里,那爽滑弹润的米糕立刻就被咬碎,顿时桂花香更浓了。 魏朝浥看到柳一舔嘴唇,得意地问:“好吃吧?” “好吃!”,柳一老实地回答,却不敢伸手拿下一个,厨房一共做了6个。 “没事儿,你再吃一个。”,魏朝浥心细如发,嘴里鼓鼓囊囊塞着第二个糕点,“厨房还要做别的饭,所以这种糕点做得慢,这还不是最正宗的,下次带你去茶楼吃,我跟那儿的掌柜磨叽了半天才要到的方子。” “我可以看看那方子吗? ”,柳一跟着魏朝浥这些时间,也识得字,他一口一口细细地吃着第二个糕点,迟疑地问道。他想着厨房做得慢,老夫人还会责怪,但少爷喜欢吃,那他们可不可以自己开小灶呢。 “你是想自己做吗?三梦院没有锅。”,魏朝浥歪头看着柳一问。 “额,我可以去厨房做,做好了带回来吃。”,柳一真诚地建议道。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魏朝浥眼里放光,以前张小甲可从来都不会向着他。 “嗯!那我明天去厨房学。”,最后一口桂花糕在嘴里化完了,留下满腔的甜味,和一些奇怪的记忆闪过。那个场景里也有桂花糕,被一张带血点的黄色牛皮纸包着,放在比三梦院门高的书架的第三层上,旁边还有一个打开的闪着金光簿子。 不是第一次有这样不合时宜的场景掠过柳一的脑海,引得柳一常常怀疑自己是否被下了蛊,鬼上身。但就算有鬼,弱小的柳一也应付不了,只能水来土掩随缘了。 眼下,魏朝浥的笑才是柳一在意的。 ----
第8章 现世-寒露-起名慆濛 ==== 桂花糕好吃,桂花糕也易散。 十月下旬,秋风吹地百草干,三梦院里的草树似乎一夜之间就失去了艳丽的颜色,披上一层不可言说的萧瑟。 柳一嘴上说着自己有棉衣服在家,不要魏朝浥给他衣服,但心里却很忧愁。十月十八这天,风卷携着昨夜秋雨的湿气,刀子似的使劲往脸上身上乱砍,穿了魏朝浥之前给的衣服也顶不住瑟瑟寒风,衣服黏着的凉气幽幽地窜入身体里。 以前还能抵过十月的寒意,今年却娇惯起来,自嘲着的柳一趁魏朝浥被老爷叫去提问,在寒风里冻了个哆嗦后赶紧跑回以前的家“偷”衣服。 柳一不知道父亲在不在家,看到他会不会还用鞭子抽他,会不会已经把他的衣服全扔了烧了。 他记得他有一件棉衣,三年前父亲突然大发慈悲,认识到这是他与发妻的孩子,把棉衣作为补偿买给他的。而后,不大发慈悲的父亲看到那件棉衣就越发暴力,总会边抽打着他,边吼道:“她都没花过!你这偷来的命还要花我的钱!”。 弱小的柳一紧紧把棉衣抱在怀里,棉衣才没被父亲撕坏,柳一对这棉衣有战友情谊。 柳一躲在邻居家的门桩子后,只见自家房屋越发破败,在风中摇摇欲坠。在这屋子里被打过无数次的柳一竟然有些难过,人来人往,家不是家。 “哎哟!柳一!”,邻居大婶高亢的声音把柳一吓了个激灵,想去堵着大婶的嘴,很怕大婶这一声把父亲招来。 “你终于回来了啊,你爹已经死啦!”,大婶见柳一如此慌张,奇怪地看着这个曾经被打得满地跑的孩子,想着他不再挨打了,难道不高兴吗? 柳一一时没听明白大婶的话,呆呆地“啊”了一声。 大婶指着山的方向,说道:“你还不知道呐,你爹就埋在那儿吧。就上个月底,你爹大概是喝了不少酒,发了会疯,突然就倒地了,没起得来。”说着指了指柳一家门口,示意这是柳一父亲倒地的地方。 柳一这才明白大婶说的话。虽然父亲打他骂他,但到底极尽温柔地养了自己八年,要不是酒精作祟,也许父亲看在母亲的面子上,还能好好地对待自己,也不会最后连父亲的死,自己过了快一个月才知道。 柳一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自己没有资格、没有立场多问与父亲有关的事,但他还是想知道父亲“发了会疯”的嘴里有没有关于他的话。 大婶看着柳一低着头发抖的样子,安慰道:“你爹走得没痛苦,走之前还大喊酒在哪里。你呢,也……过得也轻松点吧。” 大婶只觉这孩子可怜得上天都该哭一场,母亲早亡,父亲暴戾。先前他被打得嗷嗷叫、满路跑,后来邻居只能听见藤条抽打,东西摔裂的声音。打完了,这孩子就拖着一身伤去给别人家打短工,拿着微薄的工钱养活自己和他的父亲。大婶也不明白为什么柳一不干脆走了算了,非要留下遭这份罪。 柳一听出来父亲死前并没有想到他这个儿子,便释然了些。 他向大婶道了谢,向山前墓地走去。虽然在他父亲为钱抛弃他的时候,他已彻底失望,只当自己是个孤儿,但又真正听到父亲完全不念自己时,他想,我就再去看一次,以后就真是孤儿了。 要说柳一没有良心,可柳一被曾待他恩重如山的父亲,从九岁虐打到十三岁,还是对父亲黏着“亲情”的标签,在心里的神坛上留了一块温暖的地方给父亲。要说柳一善良,可柳一不知母亡,不知父死,在更早的时候就当自己是孤儿。 至于母亲因生育柳一而亡,柳一没办法选择,这罪名是强加在他头上的。在父亲一遍遍的重复之下,善良的柳一时时刻刻思考自己是否本不该在这世上,是他让母亲死,让父亲饱受思念之苦。 成日思考这些生生死死,对对错错的问题,没有答案,也没有人来告诉他应如何应对。 他惶惶不可终日,没有安全感,也找不到灵魂的出口,所以他长这么大,第一件事学会的就是忍耐,他的罪和苦,柳一都认。 他重亲情,但他不得不把悲伤、无措与彷徨深埋心里,避免直面,避免一切冲突,没有过重的物欲,没有强说愁的情绪,他就这么活下去,活在灰暗的世间,搅在巨大的矛盾之中,如风中落叶,如朝菌蟪蛄不知晦朔春秋。 柳一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想着少爷快结束师生问话,快速向墓地跑去。跑步带起来的风卷起衣服下摆,凉气簌簌地往肚子里钻,五脏六腑都跟着冷了起来。 墓地不过是一片空地,没有钱的、无名的或者路过的人被埋在这里,以聊慰他们郁郁不得终的魂魄。 柳一不知道是谁埋了他的父亲,父亲坟前插着一块到膝盖高的毛糙木板,上面光秃秃地写着“柳元八之墓”。父亲混沌半生,死后也有好心人给他一个坟墓,柳一不住地对自己说:“也行也行,够了够了。” 不能多问过去,毕竟活着的人还要活着。 柳一朝父亲的坟墓磕了三个头,回到了他原来的家里,那件被他藏得很深的棉衣还是被父亲翻了出来,被绞掉了一只胳膊。柳一抱着那棉衣,去找父亲剩下的衣服,只找到一件稍厚的长褂,散发着难闻的馊味。 柳一本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他走的时候带了自己的棉衣、父亲的长褂和自己用来吃饭的碗,留下那破房在岁月里独自痛苦。 回到院子,柳一浑身黏着冷汗,匆忙把东西放到自己的床边,一路小跑到魏家老爷的书房去找魏朝浥。 正巧,魏朝浥从院子门进来,胸口撞上了疾跑的柳一。 柳一慌忙地低头,克制地喘着粗气,想揉被撞的额头又不敢多动,恭敬地叫道:“少爷……” 魏朝浥“嘶”得一声揉了揉自己被撞的胸口,貌似嫌弃地说:“说了很多遍,叫我朝浥。” “……朝浥”,柳一停顿了一下,犹豫地小声叫道。从魏朝浥把柳一买回来,带进自己院子那天起,魏朝浥就让柳一直接叫自己大名,这是比魏朝浥大两岁的前书童张小甲都没有的待遇。 魏朝浥点点头,看了一眼柳一头上的汗珠,边向自己的院子里走,边问:“你去哪儿了,这么多汗。” 柳一转身亦步亦趋地跟在魏朝浥后面,小心而快速地抬头扫了魏朝浥一眼,确定魏朝浥并没有生气自己没在老爷书房外等他,支吾道:“我……我……”。 柳一本以为能按时按点地去接魏朝浥的,就没有准备别的理由,可一要提到死去的父亲和不能保暖的棉衣,便如鲠在喉,“我”了半天没有下文。 “喝杯热水,一身寒气。”,魏朝浥习惯了柳一的磕磕巴巴,没再多问柳一,皱着眉,沉默地走进书房,拿着早上读了一半的书啃了起来,此刻他也不是很想听柳一去做了什么,人还在这里就行,他满脑子都是父亲最后说的内圣外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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