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长似岁,朝浥在祁云山的风雨中蹉跎三十余年。 - “朝浥!朝浥!” 门外有急切的声音在叫他,朝浥快步走出南藏书阁,只见慆濛从碎石细路跌跌撞撞跑来,浑身是血。 朝浥陡然慌张起来,一个飞步来到慆濛面前,接住慆濛前倾的身体。 “朝浥,我没抛下你,我知道你在家等我,我……我被埋进土里了,压……压断了脖子,呼——呼——我真的没有丢下你,我——”,慆濛紧紧抱着朝浥的双肩,不顾朝浥的安抚,不停地重复着“我没抛下你”。 朝浥沉下一口气,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没事没事,我知道你没抛下我,我们先回去看看哪里有伤口。”说着,勾住慆濛的膝盖窝,一把抱起他闪现到了温末阁中。 朝浥把慆濛轻轻放在温末阁床上,可刚刚离开一点距离,慆濛就双手紧扣着朝浥的手,面露苦涩。 无法,朝浥只好隔空传音让白露带安神香和蒴果过来。 “我不会走的,放松一点,我想看看伤口,不能一直伤着。”,朝浥一只手抱着慆濛,一只手轻轻扒开后颈的衣领。 “放我出去!朝浥在等我,他会不要我!”,后颈处被冒犯的不适激得慆濛挣扎着叫起来。 “怎么回事?”,白露匆忙赶来,看到慆濛衣服血迹斑斑,震惊道。 朝浥面色不虞:“从渊池回来,一直说自己没抛下我,还说被埋进土里了。” “他——带伤回来的?”,白露不可置信地问。 “是,还不让我看伤口。”,朝浥眉头紧蹙,阴谋的味道让朝浥的不满达到极点,“你把蒴果放到安神香里,让他镇静下来。” 烟雾袅袅,慆濛终于安静下来。 朝浥让白露出去,自己脱下慆濛的衣服,看到慆濛全身上下满是细碎的伤口,后颈的伤最重,几乎拦断脑袋和肩膀。 朝浥用干净的布擦净慆濛的血迹,灵力推进一个一个伤口,堪堪将后颈伤口修复时,朝浥已经筋疲力尽,潦草挥灭安神香。 “呼——呼——”,慆濛喘不上气似的。 慆濛在世间是夜里被埋,一路神志不清,天亮才到跌跌撞撞到祁云山。 朝浥一只手放在慆濛的脑门上,输入安抚。 慆濛醒来的时候,朝浥正第三遍看观世镜里的土矿坍塌画面。 “醒了?感觉怎么样?”,朝浥将观世镜放到一边,平静地问。 南藏书阁里的书告诉朝浥只有将世间的事情当了真,才会在恢复神使身份时着魇,白露告诉朝浥,慆濛近万年来跳入渊池,从来将山下的事当真,也从没有受伤回来。 慆濛近万年来只有这一次着了魇,世间有什么这么吸引慆濛的。 朝浥顺着“被埋进土里”几个字在观世镜里查到了西北土矿坍塌之事,又看到了一个形似自己的人死在矿地旁。 追溯此人得知他叫朝浥,朝浥脆弱,朝浥和慆濛在城西有一个小家,慆濛给出承诺和朝浥耐心等待。也有官商勾结,矿地塌陷,将奄奄一息的矿下被困之人直接杀死,死在里面的有不甘的慆濛,活在外面的是无望的朝浥,所以慆濛着了魇。 “我没事”,慆濛摇摇头,看着朝浥的眼睛问,“吓到了吧?” 他不想吓到朝浥,朝浥是……那样的脆弱。 慆濛嘴唇苍白,眼下乌青,眼里泛着疲惫。 朝浥探查了慆濛的脉搏,淡淡道:“还好。安神香里放了蒴果,可能会头痛呕吐,难受就说。后颈的伤太重了,我力量不够,可能还会痛。” 朝浥像个大夫似的交代完病情。 慆濛正疑惑朝浥的冷淡,忽然想起跳下渊池前,信誓旦旦地跟朝浥说不会有事,顿时心虚不已:“嗯,养养就好了。” “嗯,养养就好了。”,朝浥有样学样,负气地堵住慆濛的辩解。 慆濛赧然,劲儿还没过,朝浥把观世镜戳到他面前,硬邦邦地问:“这人是谁?” 慆濛呼吸一滞,视线移向别处。从前他历世回来便回了,偶尔自己回忆便罢,如今有人把曾经拥有的人生摆在他面前,绕是见识多的慆濛也难免尴尬,就像一场自我陶醉的哼唱变成了有人观赏的舞台演出。 慆濛压抑地咳了一声:“就是刚刚那一世遇到的一个人,他也死了么?” 朝浥把观世镜塞到慆濛手里:“嗯,死了,因为你被埋杀,他矿地跪了太久,体力不支而死。” 慆濛看着观世镜上变幻的画面,眉宇间浮上一层难言的悲伤,真像朝浥刚上祁云山时悲天悯人的神使慆濛。 朝浥不喜欢慆濛对别人有这样过分的情感,他扯过慆濛手里的观世镜扔到一边,递上一杯水,口齿含糊不清地问:“你挺喜欢他是吗?反正他挺喜欢你——” 话未说完,朝浥扯到别的方向:“怎么有和我长这么像的人,还叫朝浥,不会又是苍穹或者沉云搞鬼吧?” 慆濛瞳孔不经意微微一缩,深邃的黑眸里仿佛有一个难以洞悉的世界。 朝浥所说的“喜欢”是兰素采的“喜”,还是凤落英的“爱”。字面来看,这问题不消多想,但是慆濛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就出现这问题。 慆濛在初回隅言山时思考过什么样子是“爱”,直到现在似乎有了模糊的概念。不是厌恶、恐惧、悲伤、愤怒和简单的喜欢让他相信凡世的悲剧,让他带一身伤回隅言山,剩下的只有“爱”了,而“爱”不是“喜”。 关键是,他爱的是谁? 慆濛脱口欲出“我挺喜欢他,他是个不错的凡人。”,然而那下意识的问题阻止他言语,别说爱别人,他似乎都不应该在朝浥面前提及喜欢别人,否则朝浥会用更跳跃的话题掩饰惶恐不安,最后这种惶恐会换到自己身上。 关键是,那凡人的背后是在祁云山等待的朝浥。 慆濛摇头,将思忖过的话说出:“他与你相像,所以一时着了魇,我实在担心你在祁云山过得不开心。” 顿了顿,慆濛又说:“不会是沉云所为,神使不能干涉世人命轨。” 言外之意,难以得知这件事是命运的巧合还是苍穹故意。 朝浥眨眨眼,咂摸出慆濛言中之意,眼里的锐利骤然柔和起来,目光下垂扫过变幻无穷的观世镜,倏地站起,打了个响指干脆道:“水在旁边自己拿,饭白露会送来,药也吃掉!”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温末阁,一步闪至矿地负责官员的家中,趁如墨夜色,毫无顾忌地在官员头上施放阴咒。 朝浥承认他有点人来疯,尤其在慆濛说了担心他之后,燥热的温末阁一刻也呆不下去,太想找个人下狠手发泄一二。 这满脸横肉的官员下令坍塌矿地,害死几十人,承接阴咒,不得好死,也算天经地义。 怕被慆濛嗅出施过阴咒的味道,朝浥悄声没入隅言山南边的赤绪山,破开山门,拎起兰素采的领子,神色阴恻地说:“看你的好沉云。” 兰素采周身银色爆炸开来,猛咳两声,腿还保持着盘坐的姿势:“发生什么了?” 朝浥被突如其来的银光闪到眼睛,下意识松开手,不满扬声坑蒙拐骗:“沉云假扮——” 话未说完,朝浥便看到被绑在一边神志不清的沉云。 朝浥眼中满是愕然:“你们这怎么了?” “确实要收敛沉云,被师父发现就不好过了。”,兰素采眼神呆滞,仿佛灵魂被掏空了一般。她搓了搓指尖,低头思忖慆濛与朝浥的情谊,忽然轻笑一声。 “别打这哑谜,赶紧说到底怎么回事?”,朝浥急道,“要帮忙就说,不然就是苍穹了。” “你刚刚要说什么?”,兰素采又岔开话题,轻轻抚了抚沉云头顶。 朝浥翻了个白眼,闷闷说道:“慆濛陷入凡间事,带了一身伤回来。你不会对沉云下重手没收住吧?” 这么多年过去,朝浥对当年沉云暗杀早就没有芥蒂,反而同情沉云,时不时要遭受近乎“刮骨疗毒”的苦,下手的人还是最爱的姐姐。在朝浥眼里,他和兰素采就是一对苦命鸳鸯罢了。 兰素采眼中含泪,双眉紧蹙,强颜微笑:“师父以为我不作为,说我心太软,不配当神使,也不配管控沉云……他要把沉云销毁,捏造出一个新的人偶承接恶意。” 朝浥讶异:“为什么新人偶与沉云不能共存,非得销……杀掉沉云?” “苍穹……苍穹知道沉云听我的,而我与他离心,他不会允许两个活了上万年、且生出灵魂的人偶活在世上。”,兰素采苍白的嘴唇裂出一条血色,无神的双眼盛满愤怒,甚至直呼苍穹本名,“世上只有人,哪有什么唯一神祇?!有也只有伪神和被操控的工具!” 兰素采呼出一口浊气,在同样不屑神祇的人面前大张旗鼓责备神祇虚伪就像一阵烈风吹走半边乌云。 朝浥半晌无言,忆及慆濛遭遇的恶心“命运巧合”,嘴角勾起讽刺笑意:“把沉云捆在这做什么?” 兰素采吸了一口气,敛去凶戾神色,过度使用灵力而刺痛的太阳穴让她的嘴唇微微颤抖:“沉云承受太多苍穹恶意,剐要剐很久,现在只能先让他昏迷,不然下世会乱成一团。我——” 兰素采瞄了一眼朝浥洗耳恭听的笑,狠了狠心说:“我想以檀释树为像,用斡旋造化之术造出平行幻境,从此消失在苍穹眼前。” 所谓斡旋造化,即斡旋天地,玄堪造化,以无生有,难度和所需灵力皆为法术之首,能造出人偶大小已是法术中乘水准,造出平行幻境,即造出一个完整的空间是上上乘水准。 难怪兰素采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凭她一人自然不够。 “行,算我一份。”,朝浥桀然一笑。- - 祁云山温末阁里,慆濛怔怔地看着白露为她倒出汤药:“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怎么才醒,朝浥放多安神香了吗?” 慆濛眸光加深,溢出疑惑不解。 “我说错了?你早就醒了——好吧,那就是朝浥的结界了。朝浥不知道在哪本书上学来的法子,造出的结界里面是一个样子,外面又是一个样子,这山上的人偶都被他骗过,师尊也差点被骗了呢。”,白露习以为常地说,好像在炫耀自己孩子的本事。 慆濛浅笑盈盈:“他这么厉害了啊。” 白露炫耀炫到人家亲师兄脸上就成无效炫耀。 “嗯啊,这药也是他配的,我闻了一下,非常苦,你谨慎些喝。” 慆濛抿了一口,果然苦涩得紧皱眉头,好像朝浥在向他诉说这几十年的难过似的。 “他以前最排斥学医了,你记得吧,三百九十二年,他把我辛辛苦苦拓印下来的医书全扔了!你走这几年,他学得可勤了,我跟他说你没事没事,用不着那些奇奇怪怪的疗伤法子,你呢,你就狠狠打我脸。”,白露想起这出就气不打一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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