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浥一屁股坐在堂屋桌边的凳子上,巴巴儿地看着温苏徽,像小狗似的。 温苏徽晓得朝浥贪玩,更晓得朝浥爱自己,她温柔地笑着拿起那块糕,吃了一口说:“嗯,好吃,这个味道附近好像没有吧?” “嗯啊,这里没有,东泉街那儿有,不过也快有了。”,朝浥满足地说。 “东泉街,那么远!少跑些路罢!”,温苏徽不消多言,就知道这儿子又要去哪里疯玩了。 “没事儿,我娘喜欢。明儿拉唐翌一起去多买点回来。”,朝浥人不大,总学着父兄摆出大人的气派来。 温苏徽脸上闪过一瞬的哀伤,笑着摇摇头,又见朝浥凑近她问:“娘,我爹和哥吵架了?” 温苏徽的笑一下子僵硬在脸上,用手绢擦了擦嘴,缓了缓表情说:“娘不知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和兄长没个脾气软的,他们……他们会好的。娘不喜欢你卷进去那些乌七八糟的事里去。” 温苏徽伸手,朝浥向她的怀里凑,温苏徽心情沉重地抱住了他,她希望她可以永远一伸手就能抱到自己的小儿子。 朝浥有些迷惑,爹和哥吵架怎么就成乌七八糟的事了,顶多他们讨论的朝廷里的事有点乱。 “嗯啊,我不卷进去。”,朝浥向温苏徽再三保证,他知道娘护着他。 “行了,去歇歇吧,晚上我劝劝你爹。”,温苏徽摸了摸朝浥的头,心里多有不忍。 朝浥点点头,向母亲作了揖。他直觉娘有事瞒着他,娘眼里的疲惫、犹豫和伤心就跟他在庄春茶楼上看到的嫁女儿的母亲很像。 朝浥坐在自己的床上发呆,脑袋里不断闪回着白萧的话、娘的眼神和那声茶杯破碎声。 少年人明面上不多言负面之事,心里却如成年人般惴惴不安。 朝浥本想等朝青出来,悄悄问两句,但还没等到朝青,就蜷缩着和衣睡着了。 风声在耳边间断呼啸,灰色雾气将世界隔成一个个跳跃的断点,无法看清,无法理解,不可控制的速度最后落地成清脆“咔嚓“,埋到广阔的荒芜里,变成极度压抑的痛呼。 朝浥猛然惊醒,他梦见自己从高楼坠落,摔碎了脊椎,用尽了力气才勉强拼凑起来。父母兄长站在家门口,旁边放着帮他打包好的行李。他像玩耍归来的孩子,一步一随着锥心痛楚走向家人。他笑着,又哭着,笑给家人看,哭为家人哭。 西厢房里,朝浥的双眼被眼泪封闭了,直到冰凉的泪留下眼角,才缓缓睁开眼睛,在无言寂静之中确认刚刚是梦。 他盯着虚无的黑暗放空了好一会,似乎还能感受到脊椎碎掉的痛楚。 朝浥害怕回到那个梦里,睁着眼撑到曦光微露,在一丝光亮中昏然睡去。 ---- 终于来到前世 捡小人儿是朝浥家传统
第21章 前世-惊蛰-脊骨尽碎 ==== 白萧办事果然靠谱,第三天,王婆婆就在茶楼里做上了糕点,在茶楼附近安好了家。 而朝浥已经五天没有出过朝家大门了——他被朝昌明锁在家里了。 说来也奇怪,朝浥自认为没犯什么错,每日的读书问话都答得上,但朝昌明三令五申明令禁止朝浥出门,而且他也没有收到唐翌的消息。 唐翌是唐四清的儿子,唐四清和朝昌明是同一年科举入仕,互称一句“年兄”,叫对方家里的儿子“年侄”,关系不可谓不近。唐翌比朝浥大两岁,两人从小玩到大,两家纷纷遗憾对方家里没有女儿,否则结成亲家岂不更妙。 唐朝两人基本天天混在一起,这都隔了五天了,朝浥没法出门,唐翌也不来问候好朋友了。 朝浥坐在书桌边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卷着书角,午后的太阳正好,晒得朝浥倦怠又郁闷,想出去,不想在家。 朝浥叫来福堤,让他路过正房的时候偷瞄看一眼父亲在不在家,如果父亲不在家,朝浥偷溜出去一会应该不打紧。 福堤想劝两句,毕竟老爷很少拘着小少爷,现如今拘着,自然是有原因在的,而且老夫人那么纵容小少爷,也没有说上两句话。但看到自家少爷一脸期待,只好把劝的话憋了回去。 福堤一路忐忑假装路过正房,向前多走几步,蹲在了东耳书房窗下。 “就真的不行了吗?”,温苏徽声音悲切。 “……” “明天把朝浥送走吧,我……最少要保一个吧!”,温苏徽抽泣着,压抑地嗓音恳求道,“老爷!” “父亲,弟弟年幼,他什么都不懂的。”,朝青的声音听起来更加迫切。 怎么除了朝小少爷,全家都聚着开会。 就在福堤以为听不到老爷回答的时候,低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今晚,今晚之前他必须要走。” 话末坠着一声深深的叹息,就算眼前阳光明媚,福堤还是感到了阵阵凉意。 小少爷要走?走去哪里?发生什么事了? 福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默默地蹲着等下文。 又蹲了许久,福堤听见老爷说:“苏徽,原是我对不住你们,结交奸邪,才连累了你们,青儿劝过我,可局中之人又岂止我一个。唉,糊涂啊!” 福堤听不明白,但温苏徽明白朝昌明的话,朝青更明白。 对于朝堂之事,皇上是局中人,所以分不清忠佞;对于年兄友情,朝昌明是局中人,所以错信唐四清,让唐四清能告他个意图谋逆之罪;对于朝堂和友情,朝昌明更是被雾迷了眼,宁可相信皇上能辨别是非,相信好友能回头是岸。 所以朝昌明败了。 成王败寇,朝昌明无话可说。 只是这后果压得朝昌明喘不过气,他纵横朝堂这么多年,第一次感到深井般的绝望,也第一次在家人前面露脆弱。 “认识朝浥的人少,找个人替他应付官差。今晚之前就将他送走,不能再迟了。让他走到湖安城驿站,麻烦岳丈一家接他去江南,若是他有意入仕便让他入,若是无意,平安活着也挺好。”,朝昌明不得不打起精神,安排着朝家最后血脉的活路。 “好,好,好。青儿,你去叫浥儿来,就说,说让他去外祖家玩两天。”,温苏徽擦着眼泪,又转脸对着朝昌明流下新的泪水,“谁替浥儿啊,谁不是爹生娘养的,非得就要替浥儿去死。” 书房里的啜泣和叹息声搅动着福堤周围的空气,搅得他忘了呼吸,感到晕眩。 他明白了老爷不让小少爷出去的原因,少在外面露面,就多点靠浑水摸鱼活命的机会,也明白了唐公子不来找小少爷玩耍的原因,因为唐公子本就没把小少爷当朋友。 他躲在拐角处,看着朝青大少爷走向小少爷的西厢房,突然觉得阳光在地上洒满了刺。 朝浥等了半天,只等来了带着疲色的朝青。 “哥,就我一个人去外祖家吗?你和爹不去吗?娘也不去啊?”,朝浥乍一听,并不想去外祖家,跟在朝青身后问个不停。 “我们不去,我和爹走不开,娘离不开爹,你长这么大,都没去过几次外祖家,他们写信叫你去呢。”,朝青提着嗓子,尽量不让朝浥听出一丝暗哑颓废。 “啊,好吧。”,朝浥走进正房就看见福堤耸拉着头站在正房厅里,吓得立即不敢作声了,恭恭敬敬地说道,“爹,娘。” “你外祖叫你去江南玩几天,你便去吧,不是一直想出去玩吗?”,朝昌明不怒自威。 “我……没有……”,朝浥越说越小声,不知道福堤是不是已经把他卖了,心里暗暗叫苦。 “去吧,你去给他收拾东西,下午就走。”,朝昌明管不着朝浥心里的小九九了,对着福堤吩咐道。 “浥儿,来娘这里。”,温苏徽撑了半响,话声里还是带上了哭腔。 朝浥看了一眼朝昌明的脸色,走上前抱着温苏徽,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娘,我就去玩几天,把外祖安抚好我就回来,不耽搁,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外祖家的甜点,您喜欢的。” “嗯,去了听外祖和舅舅的话,不可乱跑,注意安全。”,温苏徽的喉咙里像哽了鱼刺,每说一句话,刺就顺着喉咙滑进了气管,划得她生疼。 朝青没忍住,走上前从背后抱住了弟弟和母亲,眼泪被无情的死亡怒喝留在眼眶。 “圣旨到!朝昌明,朝青接旨!” 除了朝浥,正房里所有人心中的大石陡然落地,把自己,连同这座宅子砸了个稀巴烂,只有朝浥猛地向屋外转头,似乎在确定自己是否幻听,心被吊在了不见底的井口,不好的预感晕染在心头。 官兵将朝府重重围住,朝府连夜被封,朝昌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福堤反应最快,在宣旨太监来之前,把朝浥推进了西耳房,和温苏徽一起近乎粗暴地扒掉了朝浥的外衣,交换朝浥的锦衣和自己的粗麻衣服,交换朝浥的靴子和自己的布鞋。 身后跟着朝昌明焦急的“快去!”。 “怎么了啊?发生什么了?”朝浥急切地问着,身体迟一步反应过来,几乎没有反抗,怔怔地看着朝昌明。 “家里出了些事请,我们走不开,但你可以先走,去外祖家等我们,可以吗?” “你等会从这里后门出去,混在家仆的队伍里,低头,安全地走出去,明白吗?” “这是银两,你收好,外祖的车会在湖安城驿站等你,你可以自己去那里的,对吗?” 温苏徽尽量温柔地做着最后的嘱咐,以“可以吗”结尾,朝浥却觉得娘根本没给他选择。 “小少爷,我在这替您,不然他们得发现少人儿了,您安全到湖安城的时候给我们写封信,报个平安。” 噢,原来福堤也晓得发生了什么,就他朝浥不晓得。 “我不去外祖家了,发生什么了啊?为什么我要离开?我不要!”,朝浥用力扯着身上的麻布衣服,压着嗓子叫着,脖颈青筋爆出。 “我不……”,朝浥被温苏徽吓得噤了言。 温苏徽鲜有厉色地用气声吼道:“嘘!不准哭,不准闹,朝家都在你身上了,你知不知道!” 温苏徽帮朝浥整理好衣服,卸下严厉,柔声说道:“现在不要问那么多,你只要知道我们都希望你安全无虞地长大,不要去追求繁杂危险的原因,只要你平安就行,答应娘,可以吗?” 泪水在眼眶里闪烁,像噩梦中的雾气断点,朦胧着眼睛,虚化了周遭,所有的情绪没了出口,憋得他胸腔快要爆炸。他想让一切暂停,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然而外面的圣旨宣读已经开始,朝浥被温苏徽一把推进了家仆队里,错过了父兄的最后一眼。 有无数的声音在朝浥的脑袋里搅动,一会是颤抖的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一会是底气十足的“奉天承运”,一会是坚定的“给我们写信啊”,一会是杂乱的“救命啊”和“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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