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谢隽行,已经不再是季知庭所熟悉的模样。 季知庭对谢隽行的印象,其实最深的仍是在幼年时候。 那时候他待在城中的庙里,每天靠乞讨得来的食物,根本无法填饱自己的肚子,但即便这样,他也不能独享这全部的食物,他的身后还有抚养他长大的乞丐爷爷们,他每次都先将食物分给其他人,然后再能考虑自己。 就是在这样艰难的状况之下,某次季知庭将食物交给其他老乞丐,自己险些被饿晕过去,后来将他救起来,掰了半个馒头给他的,便是谢隽行。 谢隽行不是他那时候的名字,身为乞丐他不像季知庭有个曾经读过书的爷爷,给他起个能够见人的名字,那时候季知庭只用那个馒头当他的名字。 因为谢隽行的相救,季知庭和他有了不错的交情,很长时间他们都在一块儿行动,甚至就连当初他见到戚桐,也是因为谢隽行说林子里有仙人在打架,他才闻讯偷偷摸了过去。 不过相较之下,谢隽行并不是爱凑热闹的人,说过这些话之后,谢隽行就赶紧离开了。 季知庭也知道自己救下戚桐,应该是惹下了不小的麻烦,所以并未将这件事告知谢隽行。 可以说季知庭作为乞丐的那段时间,他只有过两个能够说上话的朋友,一个是戚桐,还有一个便是谢隽行。 戚桐和他相处的时间很短,伤好之后,就随着师门离开了,季知庭明白他们的身份差距,虽然觉得不舍,但却并未强求过什么。 但令季知庭没想到的是,原本他以为会与自己相互结 伴求生的谢隽行,在戚桐离开之后不久,竟然也离开了。 并且谢隽行并没有选择与他道别,甚至没有留下任何话语,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城中。 之后季知庭也找过很久,可始终没能够见到他。 直到后来,季知庭拜入苍山,成为正式弟子,逐渐崭露头角,之后又跟着师门斩妖除魔执行了多次任务,当他某次受伤意外进入蚀日渊,他才见到了已经成为蚀日渊弟子的谢隽行。 见面之后,两人自是都十分意外,于是他们相互把酒,在夜色下聊了许多过往。 在那以后,季知庭便时常会往蚀日渊跑,与谢隽行分隔多年的距离感也终于消失,两人逐渐无话不谈。 季知庭曾经也遗憾过,他上辈子最终选择献祭自己的时候,没有来得及与谢隽行道别,他知道蚀日渊没落,整个门派也就谢隽行一个新弟子,而谢隽行没有别的朋友,在他死去之后,谢隽行大概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了…… 但到了现在,在季知庭惊讶的目光之下,谢隽行来到晦乱之阵的阵法中心处,忽地抬起右手,将掌中一颗漆黑的珠子送入了石台上那具傀儡的口中。 谢隽行的动作很快,几乎令季知庭无法看清,在那短暂的一瞥里,季知庭只能隐约看到,那颗珠子中流转着一股诡异的烟雾,而珠子当中的气息…… 季知庭面色骤然变化,因为他从那颗珠子中感觉到了相当熟悉的气息。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初他在凤族出事的时候,曾经也在凤族隐居的地方,感受过那样的气息。 在季知庭若有所觉的同时,原本紧闭双眼,意识沉沦于阵法之中的戚桐也忽地有了动静。 他仍旧没有睁开眼睛,但他却闷哼着蹙起眉头,唇角渗出了一缕鲜血。 季知庭目光重新归于戚桐身上,才发现戚桐此刻面色惨白,仅仅是过了片刻的时间,他身上的力量便已经不可抑制地随着阵法的开启而流散枯朽。 晦乱之阵的威势远超季知庭的想象,此刻阵法未成,地宫之外的天色便已经沉底暗沉下去,雷声席卷着风声将整座苍云峰笼罩其中,空气中仿佛有着无数声音在念诵着阴冷的咒语,其中每个词仿佛都夹带着令人骨肉发寒的妖邪之力。 最令季知庭感到诡异的是,当谢隽行将那颗漆黑的珠子送到傀儡口中之后,原本便强大的阴冷邪力,竟然瞬间胀大了无数倍,一瞬之间仿若魔神携千军万马降临人世,要将整个人间席卷入战场之中。 纵然在季知庭看来,晦乱之阵已经是令世间灾祸横生的阵术,但此时此刻,在黑珠的加持之下,这道力量已经到了无可阻拦的地步。 这并非是晦乱之魔降世,而是灭世天灾降世! 季知庭已经再无法站定下去,纵然此刻他的身体在阵中难以动弹,但他依然强自撑着,拼着身体无法动弹,咽着自喉中涌出的鲜血,朝傀儡扑了过去。 阵法的反噬令季知庭整个身体如同被撕裂般,四肢百骸都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痛楚。季知庭却仿佛感受不到,只行动如常地来到傀儡躯体面前,试图将黑珠自其中分离出来。 戚桐的状况比季知庭还要糟糕,黑色珠子进入傀儡躯体之后,散发出酝酿着浓烈死气的黑雾,瞬间将戚桐整个包裹在其中,隔着黑雾季知庭只能隐约看清那道身影,却无法判断他此刻究竟是什么状况。 一切的真相,到现在似乎总算水落石出了。 但事情却几乎到了失控的边缘,这是季知庭从未想过的真相。 所有的事情,从过去到现在,从多年前城中两名小乞丐相见开始,到后来的凤族大乱,再到之后的仪式,祭品,一直到如今的晦乱之阵,仿佛一切都在冥冥中已经被写好了定数。 季知庭只觉得可笑又悲凉,无法言说。 他仍旧在低头专注地试图将黑珠分离。 而谢隽行站在季知庭的身后,已经换上了带着隐约疯狂的含笑语调:“没有用的,阵法开启,天魔便将降临于世,这是早在数百年前就定好的轨迹,你不过是个普通人,能够阻止什么呢?” 季知庭:“……” 纵然是早就已经猜到了缘由,可当真正听到这句话从谢隽行的口中说出,他仍然觉得难以接受。 他一路跟在戚桐的身旁,等待着查探最后的真相,在他眼里谢隽行与戚桐合作,不过是因为戚桐想要复活他,而谢隽行试图借助晦乱之魔的力量复兴门派,可他从未想过,一切的因果并非如此。 不是因为戚桐想要 开启阵法,所以谢隽行才与他合作。 而是因为谢隽行需要一个人开启晦乱之阵,所以—— 季知庭抬起头,看向面貌似乎三百年来并未有太多变化的谢隽行,这个人如今仍然是面目清秀柔和,带着书卷气息的文弱模样,可他脸上那道笑容,却令季知庭觉得无比陌生。 这不是谢隽行,这一刻季知庭心里忍不住冒出了这样的声音。 他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对方,手上动作却始终没有停下,不断地继续尝试分出那枚黑色珠子。 谢隽行看到这里,终于禁不住摇了头,他好笑地看着季知庭的动作,说道:“没用的,我知道你想要极黑之花,戚桐告诉我了,我可以答应你,等到阵法结束之后,就将这东西给你,在那之前你就乖乖在这里当个祭品好了。” 见季知庭没有要停下动作的意思,谢隽行哂笑着继续说道:“当然,你若不肯心甘情愿也没有关系,到现在阵法已经无法停止了,你看戚桐……” 他与季知庭的目光同时落在戚桐的身上,戚桐此刻在黑雾中的身影不知为何已经变得极淡,仿佛整个人都正在融入那团黑色的雾气当中,而他紧闭的双眼中已经无声无息地淌下了两行鲜红的血泪。 谢隽行说道:“你相信吗,他是不会停下这个阵法的。” 季知庭看着戚桐此刻的模样,沉默片刻说道:“你就这么自信吗?即便这关系到天下苍生,即便他已经发现你在阵法中所动的手脚?” 谢隽行:“当然,因为事关季知庭,他不可能会放弃的。” 季知庭再次沉默下来。 他抬头看向黑雾中的谢隽行,忽地提高声音,对着戚桐喊道:“快停下来戚桐,谢隽行想要利用你的阵法,让天灾降临人世,他从头到尾没有想过要复活季知庭,你复活出来的这个傀儡,也绝不可能是完整的季知庭,不过是披着季知庭躯壳的魔物罢了!” 他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错,所谓的晦乱之阵,不过是将死者的魂魄重新聚拢,复活成一个魔物而已,它根本已经不能算作是真正的亡者。 戚桐身处黑雾,眉头似乎微微蹙起,在季知庭的话语中有了些许反应。 但这反应也不过只是些许而已,季知庭可以看到,在地宫 混乱的黑雾之中,石台上从前由戚桐所刻下的符咒,如今仍然在不断地亮起,这是阵法仍然在继续,戚桐仍然在不断消耗仙力的证明。 果然如谢隽行所说,戚桐明知谢隽行在利用自己,却仍然不肯放弃。 季知庭眉目凝重,自身灵力吐出,用自身的力量与之抗衡着。 但与已经被开启的上古邪阵相比,他的力量可谓是微不足道,根本无法撼动任何东西。 谢隽行或许是心情不错,于是在这般时刻,主动开口向季知庭道:“没有用的,因为无论如何,即便只剩下一点希望,戚桐也不会放弃复活季知庭。” 季知庭:“……” 他知道这是真的。 谢隽行的说法没有丝毫错误,即便不肯相信,无法理解,也不希望戚桐这样做,但季知庭仍然心中清楚,只要事关“季知庭”此人,戚桐便会失去所有理智,一切以他为优先。 这段日子以来,戚桐都是这样做的,而季知庭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大概谁也想不到,在所有人看来偏执冷漠,强大到令所有人不可阻挡的戚桐,在季知庭看来,更像是个执拗到单纯好骗的家伙。 又或许,这个人本就是如此。 以季知庭过去对戚桐的了解,他本就是个善良到单纯的人,许多妖邪都能够利用他的同情心骗取信任,让他放弃斩杀它们。 对所有发生在眼前的悲剧,戚桐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要阻止,所有出事的人,他都想要拯救…… 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救人上,是苍生,是变成了妖邪的凤族人,是魂飞魄散的季知庭。 季知庭心里有些无奈,又难以笑出来,仔细想来,他与戚桐的纠缠,也是被命运摆弄的可怜戏码。 闭目后再次睁开双眸,季知庭的目光已经变得冷了下来,他将视线对准谢隽行,忽地轻声问道:“当初季知庭和戚桐进行仪式,想要唤醒凤族人的神智,但最后却失败了,当时原本是该成功的,可在最后的刹那,凤族族长的身上却突然多了一道邪气,那道邪气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而是因为有人在旁动手,故意扰乱那场仪式……当时搅乱一切,令凤族族长失控,还惊来其他门派首领的,是你吗?” 他这番话说得很快,但条理却极为清晰。 谢隽行闻言后微微怔住,脸色倏地沉了下来,说道:“是我,但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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