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清挣扎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当阵法彻成,土地恢复平静之时,谢扶云恍惚想到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师弟陪了他这么久,他这个做师兄的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在地下冰冷长眠。 于是,谢扶云借着‘我师弟肯定怯冷怵黑’的由头,不顾仙山警告,站在封印之地中央,又起了一个阵。 这个阵法是谢扶云当时立创的,世间唯有他一人知道,也唯有他一人用过。 这阵法用起来不难,就是过程有些难受,需要把全身灵力顺着灵脉逆流,翻转金身,让其与灵魂彻底剥离。 在他之前,从来没人这么试过,在他之後也无人敢试。 倒是在後世学徒中,有人提出了用某种类似的方法做审讯之用,但用过的人都不愿去回忆那种感觉。 而且至今没人知道自己将自己的金身与魂魄彻底分离到底是什么滋味,人们只知道馗师修炼到一定境界时,内丹会化成金身,金身会缠覆自身守护人的七魂六魄,时间久了,金身与魂魄便成了馗师默认的寸不可离。 当阵法拉拽着谢扶云的金身往地底沉坠时,谢扶云眨了下眼,有些不太适应般举起右手,用掌根轻轻揉了揉眼尾。 当他的金身彻底堕进黑暗中时,他也仿佛犯了困,合衣趴在光秃秃的土地之上,就着黄沙废景,有些悲伤地看了一眼自己描摹封印的指尖,然後终于如愿般叹了一声,小憩在弥留着几分鬼炁的地表之上。 其实前一天就是段清的生辰,谢扶云如往常一样用灵力分影在泯阴阁旁边的酒肆里坐了一夜,他每次都想着要不今年不等了,他师弟的脸皮薄如蝉翼总不肯露面,他这个做师兄的厚一回脸皮也无妨。 他是真的决定下一年就这么做的。 只可惜一念之差,他为了不尝到追悔莫及的滋味,生生等了一千多年。 潘丰问他信不信命的时候,他答了信,其实是真心的。 试问怎么会不信呢。 他早就信了。 他信自己命中注定会遇到段清。 他信不管是天劫还是恶业,都是他遇见段清的命里附带的。 他信这一切过後,他的命里还是有段清。
第88章尹泰旧事(八)心照不宣 ====== 几小时前―― 小白窝在段清的连帽衫(谢扶云给穿的)帽子里,被迫听了一段可谓是非非常常骇人听闻的告白,然後又被迫看着这位青涩的告白人把胆敢冒充谢扶云的东西给烧成了渣渣。 “哎。”小白在颠簸中提醒他,“主人没事的,我能感觉到。” 段清没理它。 小白叹了口气:“你这么一层一层找太危险了,不要命啦?” 段清‘嘭’地一脚踹开挡在面前抱着自己脑袋吓人的断头鬼,小白见那鬼“哎呦哎呦”地趴在地上找头,看起来好不可怜。 “好吧。”小白无奈承认,“危险的是你。” “主人说不定在哪个幻境里玩呢,你这么找也找不着的。” 段清并不言语。 小白觉得这祖宗嘴被人缝了。 “我能感觉到顶层有你的金身碎片,要不我们直接去二十五层?” 小白提醒道:“主人也一定会去那的。” 楼道里的段清终于微微一顿,立在原地静了一会儿。 小白刚要说什么,就见段清猛地回身冲进楼梯间,扒住栏杆开始飞速向顶层跑去。 “啊呀!你走电梯啊!” 段清没听见一样,脚下如风,想拦他的鬼直接被一脚踹飞,不小心挡路的鬼都得被他扇俩巴掌。 小白恍惚间忽然意识到―― 这祖宗可能不会用电梯。 …… 小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段清一路冲到了二十五层。 楼道里时不时响起诡异的晴天娃娃笑声,小白被那笑声和视线弄得浑身不舒服。 它是妖族,和鬼怪这类东西生来共鸣,所以它能清晰感受到,这些晴天娃娃的白色纺织布底下包裹的都是横死之人的人头,他们的魂魄被迫关在这个小小的娃娃里,看守着背後的房间。 其中一个有些奇怪。 段清体内已经有两片金身碎片,相应的,鬼王阴炁也已经收聚了大半部分,剩下那点不管怎么藏,他都能感受到。 “就是这扇门。”小白在段清突然停下後,指着面前那道门上的晴天娃娃,“你的金身碎片就在里面,但它和这个房间是一体的,想拿回碎片压制鬼王,你只能亲自进去闯一闯了。” 一只手突然从前面伸过来,把它从帽子里拎了出来。 “哎哎哎!”小白挣扎着,“我得保护你!” 段清回了个“不需要”,然後作势要用阵法把它送出去。 小白急中生智道:“主人说让我看着你!要是一会儿他来了见我不在你身边,会骂我的!” 段清果然皱着眉停了手,然後大发慈悲般把它重新丢回帽子里。 小白刚松了一口气,就见他抬脚要踹。 “等!――” ‘嘭!’ 段清一脚踹在门上,但看似普通的门却如同钢筋铁骨所铸,不仅没开,还将他震退了两步。 小白差点从他帽子里滑出去,紧紧抓着他肩头的衣服提醒道:“这门就是你你就是门!你踹它不等于自戕吗!” 它视线往下一落,看到段清双手紧握,浑身都在轻轻颤抖。 刚才那一下他使了多大力,自己就受了多大伤。 “你说你着什么急,你师兄现在又不在里面,他很快就来,你就不能……” 突然,小白好像意识到段清这么着急的原因了。 和刚才疯狂地想找到谢扶云不一样,他现在是想尽快处理掉面前这个大麻烦。 尽量在谢扶云赶到这里之前。 小白无声抓狂了一会儿,叹息道:“别着急了,主人不会想看到你受伤的,好好进门嘛。” 段清垂着眸,在走廊里的诡异笑声和视线中静立了片刻。 他伸了手,规矩地把门打开。 屋里漆黑一片。 “你可别乱来啊。”小白揪紧了段清的帽子,“我的命你的命都在你自己手里,你可悠着点。” 段清一言不发,抬脚走进屋内,门轻轻关上,晴天娃娃在门叶彻底闭合後耷拉下眼尾,嘤嘤哭泣。 …… 门後的世界令人出乎意料。 “是幻境啊。”小白从段清的帽子里跳了出来,一下子坠进雪地里。 它刨了刨雪花,兴奋地往前滚了滚,随着它滚动的间隙,它整个身体渐渐变大,最终恢复了本体模样,金瞳白额,满身雪屑。 段清扫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去。 小白拱在雪堆里,发出呼噜噜的动静:“没想到鬼王和你的金身碎片待的时间久了,做的幻境还蛮合人心意的嘛。” 段清立在某处,抬眼看了看远处的群峰,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朝雪山边沿走去。 雪山底部一片迷雾,站在边沿向下望去的时候没有任何可视物。 小白从雪中抬头,晃了晃脑袋,然後就瞥见某个人影从雪山边缘突然消失。 它猛地扭头。 卧槽!! 这祖宗啊!!! ‘吼――’ 低沉兽鸣在雪山上荡开,段清的视线里,天空、雪山、还有小白在雪山边缘冒头的脑袋都越来越远,迷雾越来越多,恍惚间仿佛他也化成了迷雾。 段清闭了眼,任由身体沉坠,不知过了多久,他耳边传来啁哳人声―― “明日才是阁主生辰,上官兄怎的今日便如此殷勤,哈哈……” “宸兄还说我,你还不是早早下工,说说看吧,城西街角赵娘子家的独酿怎么不到日落就售罄了?” “哈哈哈……” 段清睁了眼,看到昔日同僚在自己身旁谈笑风生,泯阴阁最高层视野广阔,清风拂面,仿佛一切都是长梦未醒。 “哎,阁主这是去哪?” “许是嫌你烦了,哈哈……” “哎阁主!” “这怎么……怎么急得都跳了?” “近日有大妖入魔吗?” “从未听到啊?” …… 段清咳嗽了一会儿,睁眼时硝烟入腑,灰尘迷眼,他看见周围尸横遍野,而自己拄剑支地,浑身狼狈。 这是他从蝶絮引中清醒过来时,与数百只入魔大妖拼力相搏之後的场景。 蝶絮引是这世间最为邪佞之人创立的邪术,不仅能引鬼魂化厉、大妖入魔,还能引馗师生出心魔,或者令已有心魔的人立刻囿于其中。 段清当时清醒得还算及时,但旖梦过後,心魔不稳,他惟恐制不住郑有归造出来的人祸,便弃剑舍命,以全身修为尽压大妖,再祭出金身以做容器,将所有厉鬼收纳其中。 他成了世间第一个鬼王。 史书中给他的称号除了泯阴阁首辅,还有始鬼王。 …… 在他被鬼王阴炁折磨得分毫难动时,谢扶云来找他了。 封印大阵落下後,阵法之内荒草连天,谢扶云不仅用上了最厉害的阵法,甚至还拿自己的金身来镇压他。 何至于此。 段清苦笑不得,抬眸时面前已现地室玄棺。 他的魂魄被禁锢在玄棺之中,他的金身在棺外做阵心护法,而谢扶云的金身…… 段清立在玄棺之前,突然愣了神。 谢扶云的金身是他的半神本相,衣服金光玉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鎏金潋云袍。 段清小时候经常给这个袍子做器修,因为这袍子也算法器,谢扶云一有点事就让他修,美其名曰让他练手,实际就是打发他洗衣服。 他从来没见过这袍子上有什么其他纹饰,毕竟是他一寸一寸不知摸过多少遍的东西。 但不知是幻境作祟,还是他剩余的这片金身碎片本就有此记忆,他竟然看到谢扶云的宽袖内侧有两个古字。 他恍惚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不可能。 绝无可能。 段清的名字是父母取的,虽然他们走得早,但段清被托付给邻居大婶时,他的名字就绣在贴身里衣的袖口处,听养大他的大婶说,姓是父亲绣的,名是母亲绣的。 那件衣服他一直留存着,但一次出任务时,他抓了个调皮小妖,小妖被有心人利用,养成了害人心思,本是被他抓回仙山受教,结果後来有一日趁他下山,小妖竟将他遗落的灵储袋找了出来,里面的幼衣也被撕了个稀巴烂。 他当时很是自责,捏着几片碎布在雪洞後面的冰树下坐了很久,久到谢扶云来找。 那时候他已经不小了,但谢扶云还是像哄小孩一样哄他别哭,他无言看着对方,大有一副‘我怎么不知道我哭了’的表情,谢扶云哈哈笑着,说让他不要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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