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吧。”溟沉淡淡道,“以后不必再提此事。” “是。”楼老板弯腰退了出去,暗自擦去额头薄汗。 与溟決相比,溟沉其实并没有那么血腥与残暴,也不怎么关心金钱与权势,他最大的问题在于喜怒无常,杀人与放人于他而言,似乎都同喝水一样随意,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往往是走着走着,脖子忽然就被拧成了两截。 人们因此议论纷纷—— “大都主何时才会出关?” “不知道。” “这……都不知道是真的闭关,还是假的闭关。” 有一种说法,是大都主已然死在了小都主手中,什么闭关,都是屁话。 溟沉提着一盏光线昏暗的油灯,顺着长长的台阶逐渐往下,无根巨塔的最下方,是一处空荡荡的大殿。身穿红袍的巫女寂静无声地站立着,像一根又一根红色的蜡烛。 “小都主。” “兄长如何了?” “还没有消息传出。”巫女道,“都主这些年每每闭关,至少也要百余日,小都主不必着急。” “好,我只是来问问。”溟沉视线扫过一圈,“不急。” 这些巫女们侍奉溟決多年,早就习惯了都主那时不时就会高高隆起的肚子,所以眼下在面对溟沉时,就更为胆寒——一个既不吞噬修士,也不吞噬妖邪的鬼煞,却有着能定住整座巨塔的修为,她们丝毫也不怀疑,只要惹怒了眼前人,下一刻,这里就会同美人楼一样,变成一片血海汪洋。 …… 凤怀月在睡梦中惊惧地一抽,脚底踩空惊醒,半天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境。黑暗中飘浮着一团很暗很暗的光,得眯着眼睛凑近才能看清,那是吞了一肚子噩梦,正被黑雾包围的梦貘。 梦貘? 凤怀月瞬间清醒:“你怎么又偷我的梦!” 司危道:“因为你先踢醒了我。” 凤怀月觉得这是什么道理,我踢醒了你,你就能理直气壮拿我的梦吗?于是伸手去抢,但哪里能抢得过。梦境中一团黑雾正在一口一口地吞噬着溟沉,血淅淅沥沥地流淌下来,而那团黑雾也就逐渐长出了溟沉的脸,它挺着高高的肚子,露出满嘴鲜红的牙。 司危浓浓不悦:“嗤!” 凤怀月嚷嚷:“我都做噩梦了,你还在那里嗤!” 三更半夜,离家出走的戏码不是很好上演,于是他只是象征性地裹起被子往里一卷。司危倒是很宽容大量,俯身过来,用指尖一点一点蹭他额上的虚汗:“放心,不会是那团黑雾吞他,只会是由他来吞那团黑雾。” “为什么?”凤怀月转过身。 司危道:“信我便是。” 信我便是。这四个字无论是被余回说出来,还是被彭流说出来,凤怀月觉得自己都会甚有安全感,但换做眼前这个,就再说。 司危皱眉:“你又在噘什么嘴!” 凤怀矢口否认,我没有,啊啊啊救命! 但并没有人能救他。翌日清晨,凤怀月找到余回诉苦,你说他是不是一点都不讲道理? 余回万年如一日地回答:“是,不能忍,现在就这样,将来还了得?所以还是得分。这个拿好。” 凤怀月伸手接住:“是什么?” “通行令牌,有它,才能进入海市。”余回道,“不好弄,费了杜老板娘颇大一番力气。” “可我还是有些担心。”凤怀月道。 担心司危的伤。余回在枯爪城一战时,身处另外一座城,所以并不知当时的具体详情,此番听凤怀月一说,才恍然道:“原来他的虚亏是因此而起,这有什么不可说的?” 凤怀月道:“可能是因为不想说吧。” 在枯爪城的三百年里,浑浑噩噩一心想死,所以不用说。而在离开枯爪城后,得知心上人还活着,那按照司危的性格,应该也不会再一遍遍地强调当年救人未果的场景,再加上可能多多少少有那么一些“自己拼尽全力也没成功,却被别人在眼皮子底下得手”的怒意,就更不愿提,被追问就开始“哼”,一脸要杀人的不耐烦。 余回叹气:“他这个面子。” 凤怀月补充:“金贵。” 而大美人向来是很喜欢金贵东西的,所以他跑回卧房,低头在那张金贵面孔上一亲:“你再睡会儿。” 司危躺在床上:“你把我摇醒,就是为了让我再睡会儿?” 凤怀月理直气壮,不行吗,我就是突然想亲你。 司危笑,一手轻轻掐住他的后脖颈,按到自己跟前:“行。” 于是两个人就又亲了一会,花端端从走廊里经过,大惊,半晌后,伸进来一只手,摸索半天,关上了门。 可见也是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下午时候,一条银白色的鱼围着船只来回穿梭,像是在叩门一般,它口中藏有一封书信,是新鲛王所书。眠珑并不愿意与修真界合作,只在问大荒身在何处,要接她回族群中。 “为什么不合作呀?”红翡问。 “鲛人一族貌美,不单单会招阴海都的觊觎。”大荒道,“清江仙主应该清楚这一点。” 早年妖邪丛生,天下大乱,修真界本身也是焦头烂额,的确无法顾及鲛人一族的求助,如此天长日久,大梁子虽没结下,但小梁子件件桩桩攒起来,也足以修出一座楼。余回语塞,那时他虽还未成为仙主,按理来说不应背锅,可也确实没法甩锅,只能道:“新王若不愿联手,也不必勉强。” “阿眠性格就是如此,不喜欢被任何人忽视,也不喜欢被任何人挟制。”大荒道,“不过清江仙主应当还是能见到她。” “在何处?” “就在此处。” 大荒道:“送信的银鱼已经游了回来,阿眠是不会让我流落在外的,所以她一定会跟随银鱼前来。” 金色的鱼尾在海中一闪即逝,深蓝色的长发与海水几乎要融为一体。 彭循站在甲板上,道:“大荒的伤势实在太重了,没有余力,倘若那位新任的鲛王愿意继续替长愿医治,说不定他的脑子很快就会好。” “但愿。”宋问对此求之不得,他这两天每每都要绕着长愿的缸走,生怕又被灌一耳朵对“渔阳宋公子”的倾慕之情,总觉得自己像个感情骗子。彭循手一摊:“看吧,被不喜欢的人惦记,就是这种感觉。” 宋问琢磨了半天:“我怎么觉得你这话含沙射影?” 彭循揽住他的肩膀:“我这是在劝你及时迷途知返,看到瞻明仙主是怎么对花端端的了吗?连杜老板娘那头的人今晨都跑来好奇打问了,说我们船上为何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人,三不五时就往海里跳,是不是做生意亏了要自杀。” 宋问:“……” 花端端:扑通,咕嘟咕嘟,吨吨吨。 凤怀月满船追着司危打。
第90章 花端端像落汤鸡一样坐在甲板上晒太阳, 凤怀月也搬了把椅子过来:“我已经替你教训过他了!” 花端端纠正:“那不叫教训,叫打情骂俏。” 凤怀月手一摊,是你说的, 我可没认。 与三百年前如出一辙的重色轻友,花端端觉得十分亲切, 可惜这里是阴海都的地界, 酩酊大醉不得,最后也只能干咽一口, 问道:“那条叫眠珑的鲛王, 当真会来?” “大荒笃定她会来。”凤怀月看着远处,“或许明晚,或许今晚。” 黑色浪静静拍打着船体, 是夜,一轮圆月高悬。 礁石岛荒芜得看不见一根野草,被银白的光一照,会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金属感。眠珑坐在礁石上,正静静看着天边驶来的船, 她的皮肤很白, 所以越发衬得嘴唇鲜红, 眉眼如剑, 头发高高束着, 美得雌雄莫辨。 凤怀月问:“她是在等我们吗?” 司危道:“是。” 彭循操纵小舟停靠在礁石边,除他之外,船上还有司危与凤怀月,虽然宋问与花端端也万分心痒想来, 但却遭到了无情拒绝, 只有留在船队里仰天唏嘘。眠珑对众人的到来并不意外, 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她原本就是在等这群人。 “鲛王。” “凤公子。” 眠珑虽说从未与众人见过面,但她时刻关注着阴海都的动向,自然知道在那座岛上谁最值钱,黑木商船总会带着大摞大摞带有画像的悬赏令出海,排第一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司危,身价足以惊掉所有人的下巴。有人说他比整个阴海都加起来都要值钱,也有人说,值钱有值钱的道理,因为倘若司危不死,那么阴海都就要死。 眠珑打量着眼前三人,她对凤怀月惊天动地的美貌并不感兴趣,对一脸少年气的彭循就更不感兴趣,所以目光一直只落在司危身上,他与画像既像又不像,像的在于五官,不像的在于身上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凉薄倨傲,并没有太多表情,看众生如看蝼蚁,并不讨喜。 她道:“瞻明仙主既然要来,为何不带着我的姐姐一起来?” “大荒伤重。”司危道,“听说鲛王一直把她关在笼中。” “那不是普通的笼子,是寒玉笼,对姐姐身上被鬼火灼出的伤痕有好处。” “寒玉能做床,也能做墙,鲛王这说辞未免太过牵强。” “姐姐想撕开暴风之眼,换取鲛人一族老弱病残的十余年安稳。”眠珑道,“她既如此信任瞻明仙主,理应也说过这件事,而我不想让她送命。” “所以鲛王是想与本座合作?” 眠珑皱眉,显然不懂对方这话是据何得来。凤怀月进一步解释:“大荒说暴风之眼是唯一能护住鲛族老弱的地方,一旦产生冲突,他们要么躲,要么白白送命,而现在鲛王并不同意由大荒打开暴风之眼,让他们去躲。” 所以就只剩下了“白白送命”的旧路,与“联手修真界”的新路。 眠珑冷冰冰道:“修真界在过往的上千年中,可从来没有关心过我族人的生死。” 这话说得其实有失公允,因为在南晶岛附近,始终留有一片专门为鲛族圈出的安全海域,也不算完全撒手不管。但现在显然不是讨论此事的时候,于是凤怀月道:“修真界多年为妖邪所祸,最近也是好不容易才腾出了手,来对付阴海都。” “早不对付,晚不对付,偏偏在凤公子死而复生,而阴海都又莫名其妙冒出了一名小都主时开始对付。”眠珑与他对视,“几位仙主对凤公子,还真是非同一般的关心。” 司危:“嗯。” 凤怀月:“……”你好端端地忽然‘嗯’什么? 司危道:“鲛王不喜欢被外人挟制,本座也不喜欢与人多费唇舌。你我要对付的都是阴海都,即便不合作,也不至于相互为敌,顶多各自为战,倒也没什么大不了。本座今晚之所以驾船前来,全为顾全礼数,至于下一步要如何走,只看鲛王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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