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也,你真笨。”靳非泽戴上了金色的面具,“只有我能引她出来,我们是母子啊。” 姜也看他茕茕立在天光下,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你要做什么?” “妈妈最喜欢看我跳舞。” 姜也神色一凛,“你疯了!?” 靳家的神傩舞是驱邪的神舞,虽然不知道它驱邪的原理,但用脚趾头也知道,一个凶祟绝不能跳这种舞。更何况,八年前他就是因为跳神傩舞激怒了施医生,被开膛破肚,差点死在这里。从前的施医生喜欢他的舞,现在的怪物施医生厌恶他的舞。 靳非泽自顾自地说:“好多年没跳了,有点忘记舞步了。你会喜欢看我跳舞么?” “靳非泽,”姜也一字一句道,“你不要乱来。” “小也,我的命交给你了。”靳非泽对他的警告充耳不闻,这个混蛋向来是这样任性妄为,不听指挥,胆大包天。靳非泽轻轻笑道:“要保护好我哦。” 他开始跳那支舞了,依旧是八年前的《太子驱邪》。幼时的面具太小,只能扣在额上,可金色的神面反射着日光,更衬得他肌肤雪白,熠熠生辉。他在天心下起舞,手里虚虚握拳,仿佛举着一把凛冽的长剑。劈砍、突刺……他的动作干脆利落,神圣庄严。四周一片寂静,似乎比起舞前要更静了。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涌动着,像蛇虫潜伏在阴影里焦躁地耸动。 住院大楼的灯光忽然一层层地熄灭,从上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顶楼奔了下来。考生们大惊失色,纷纷寻找掩体准备射击。 大厅顶棚下爬出了一个漆黑的怪物,她金色眼眸眨也不眨地望着远处的靳非泽,嘶哑的声音呼喊着:“阿泽……停下……不要跳那支舞……” 靳非泽充耳不闻,舞步绕着中心旋转。 姜也注意到,他每走一步,就在水泥地上留下星点的血迹,那血仿佛星星梅花,在他足下鲜艳地盛放。姜也眉头紧蹙,目光追着他的身影,却又看不出他哪里受了伤,哪里在流血? 施医生额心的脓包颤抖了起来,一派要破裂的样子。姜也迅速待命,准心瞄准她的额头。 “阿泽……停下!” 脓包在狂抖,却没有张开裂缝。姜也额头大汗淋漓,心里默念着快开快开。施医生朝靳非泽冲过去了,虎豹一样不可抵挡。明岳和庄知月率先开始射击,可施医生的速度太快,在普通人眼里是急速闪现的几个朦胧幻影,每一枪都打空,甚至没有伤到她的边角。其他考生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一个呼吸之后,她就到了靳非泽眼前。 “靳非泽!快跑!”姜也大声喊。 靳非泽竟没有动,按照他的速度,他本可以轻松躲过施医生的撞击。等等,姜也忽然明白了,出血的是他的脚底,鲜血多到浸过鞋帮,滴在地上。这就是他跳神傩舞的代价,他的脚很可能几乎废了。 靳非泽被当胸撞了出去,仿佛被重型炮弹击中,靳非泽的胸腹碎裂开,鲜血迸射。太痛了,脚上的伤相比于胸前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许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疼痛,痛入骨髓和魂魄。活着真没意思,他想,他为什么要陪姜也做这种自找苦吃的事? 第二次撞击紧接其后,这一次他深深嵌入了围墙的砖壁。肋骨碎了,其他地方的骨骼也岌岌可危,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他虽然是凶祟,但还没有到他妈那种程度。再撞一次他就要散架了,没有人能帮他抵挡。考生们徒劳无功地射击着,施医生的表皮厚如钢甲,子弹射进去她半点儿反应也没有。张嶷急得团团转,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施医生暴怒地咆哮,伏低身体,准备再一次撞击。 她额心的脓包活跃地鼓动着,可依旧没有裂开。 姜也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攥紧了枪托。 不能再等了。 在施医生猛然暴起的瞬间,姜也瞄准她的额头,发射了一枚水银子弹。子弹爆裂在施医生跟前,打碎了一台小汽车的前挡风玻璃。狙击枪太难用了,今天的风挺大,姜也不知道怎么估算风速调整角度。 张嶷吼道:“姜也你的枪法真他妈好!” 他试图跑过去拉靳非泽,但是施医生离得太近了,他实在没办法。就在他绝望的时候,施医生把头扭向了姜也的方向。水银子弹没有打中她,但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一瞬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从天而降,仿佛沉重的山头压在心间。施医生歪着脖子注视着姜也,脓包越来越活跃。 她在打量他。 姜也镇定地说:“妙妙,跑。” 李妙妙不听,“我、不。” “听话,”姜也道,“去找靳非泽他们。” 李妙妙仍不动。 “李妙妙,”姜也咬牙道,“听话!” BaN 李妙妙看了他一眼,从窗户翻了下去。与此同时,施医生也朝姜也过来了。姜也拿出手枪,迎着施医生趴在墙面上的脸庞连续射击。朱砂子弹无法突破她的面甲,她蜘蛛一样快速爬动,逼近姜也。仅仅眨眼之间,她爬上了三楼窗户。她没有立刻攻击,而是蹲立在窗台上,一双癫狂的眼眸注视着姜也。 姜也抱起狙击枪后退了几步,心头发寒。施医生不太对劲,她原本是个疯子,现在却有种沁人心脾的恐怖。 她开了口,用一种无法描述的怪异嗓音和语调,仿佛不是人说人话,而是怪物牙牙学语。 她说:“江——燃——” 姜也蓦然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怪物。说话的是施医生,还是那个藏在背后的神明? 李妙妙忽然从窗后闪出来,跃上怪物的肩颈狠狠咬住她的脸颊。她的脸颊太过坚硬,李妙妙的白牙同时崩断。李妙妙松了口,攥住拳头,狠狠砸在怪物的脓包上。怪物那坚硬如铁甲的眼睑竟然裂开了数道裂纹,可还没等她使出第二击,怪物已经把她扒了下来,抡锤似的把她撞在墙上。李妙妙的脑袋在诊室的白墙上击出一个大洞,她顷刻间软倒在地。 姜也目眦欲裂,“妙妙!” 就在此刻,满是裂纹的眼睑动了动,脓包猛然崩裂开。蜘蛛网一般的裂隙从中间打开,好似云层被电光击开了缝儿。那第三只眼即将现身,有什么东西正透过那诡异的眼球注视姜也。姜也想要举起狙击枪,手脚却不听使唤,肢体里好像灌了棉花,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倏忽间,他想起了刘蓓的警告——绝不能注视第三只眼! 他想要闭上眼,不与那只眼睛对视。可是眼皮也不受控制了,他就这么大睁着眼睛,直瞪瞪地盯着那只即将露出的眼球。 冥冥之中,他感受到周身萦绕着无数漆黑的巨影。那是他从未见到过的恐怖,那些东西随着眼睛的张开而现身,他只能用余光瞥见祂的一角。他的脑海中莫名其妙多了一种猜测,祂是无形的,无法接触,只能通过梦境窥探。而祂要影响人,也只能入侵人的梦境。所以医院的病人总是在梦里见到祂,却从未在真实世界看到过祂。 可是现在,无形的屏障被第三只眼打破了,祂即将碰触到姜也本身。 皮肤上突然有一种麻麻痒痒的的感觉,似乎有虫子爬上了他的脸庞。他的眼前忽然多了许多细小的蠕动的黑点,一层层叠加在一起,遮住他的眼前。于是,好似天黑了下来,他看不见了,神的目光离他而去。 有人在他的后背写字,“我帮你。” 有种独特的药香味传来,他猛然反应过来,是那苗寨的考生。 姜也恢复了身体的控制权,那股恐怖从他的肢体里鸣金收兵。 “快,蚁要死了。” 蠕动的黑点在一层层剥落,光又将摄入姜也的眼眸。姜也举起狙击枪,可他什么也看不见,他该朝哪里射击? “保持这个角度,瞄准那只眼睛。” 他猛然想起江燃的自言自语。 这一刻,姜也明白了,江燃不是在同自己说话,他是在叮嘱姜也。 姜也回忆着江燃握枪的姿势,枪管抬起的角度,动作自然地在他的肢体上发生,他浑身的骨骼像精密的机械一般运转,手指在肌肉的记忆下自动扣下扳机。枪管爆出烟花般的烈焰,水银子弹飞入第三只眼。刺蚁完全剥落,姜也恢复视觉的同时,听见施医生的哀嚎。 那些萦绕着姜也的黑影,顷刻间消失无踪。 施医生从窗台上跌了下去,砸在停车场的花坛里。额头的脓包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漆黑的血洞。水银把她的脑袋腐蚀了一大片,一种逼人的恶臭洇散在空气里。姜也迅速收了枪,先扶起地上的李妙妙。她猫叫似的喊了声“哥”,又晕了过去。姜也把她背起来,赶下楼。 花坛里,施医生那双金色的眼眸已经暗淡了,好像一盏灯只剩下最后一点油。她的目光缓缓投向姜也,丑陋的脸庞裂出一个凄惨的笑容。 “江燃,是你吗?” 姜也一惊,蹲下身问:“施阿姨?” 她似乎恢复了神智,像是回光返照。 “我……我怎么在这里?”施曼筝露出迷茫的神色,“江燃……你遵守了诺言吗?” 姜也心里有一大堆疑问亟待开口,施医生很可能是这世上唯一能给他答案的人。他正要开口,却又沉默了,扭头朝塑料棚跑去。 靳非泽受伤很严重,张嶷把他搁在横椅上,给他脱了鞋,他的双脚血红一片,脚底多了许多又细又深的口子。他刚刚仿佛不是踩在水泥地上起舞,而是踩在刀尖上。张嶷啧啧惊叹,这就是凶祟跳神傩舞的惩罚,是他的祖宗先人施加的诅咒,这小子竟然能忍着痛跳这么久。姜也看了也心惊,但见他还不至于断气,便把李妙妙放在横椅上,快速擦干净他沾了血的脸,把他抱起来,朝花坛跑过去。 “你干什么?”靳非泽被弄疼了,非常不满。 “看你妈妈最后一眼。” 靳非泽没法儿动,徒劳地抗议:“我不要。” “你听话。”姜也道,“最后一面,不要再躲了。” 靳非泽定定望着他,不再说话,任由他把自己抱去了花坛。 姜也赶到了施医生跟前,小心翼翼放下靳非泽。施医生茫然地伸出手,漆黑的长指拂过靳非泽苍白的脸庞。 “施医生,靳非泽来了。”姜也低声说。 她热泪盈眶,“阿泽……” “是他,他长大了,十八岁了。”姜也道。 靳非泽看了他一眼,又垂目望向施医生,没有说话。 “你受伤了,是因为我吗?”施医生流着泪问,“阿泽……对不起……” “没关系,”靳非泽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不在意。” 这家伙的态度太散漫,根本不像个即将痛失母亲的孩子。姜也快速补救,“他的意思是,他不会怪您。” 施医生轻轻问:“你过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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