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妄抬眼看去,发现师鱼鱼竟然带着他来到了一处临湖石亭。 灰白石柱搭建的小亭雅致宁静,与绿水青山映衬,自有一番情趣。 一身淡粉衣裙的女子背对他们,坐于亭内的石桌旁慢悠悠饮茶,面前摆了一套茶具和两碟糕点。 她身上的衣料在阳光下泛出异色的暗纹,一看就知道是极好的布料。 这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衣食住行从不亏待自己,被师鱼鱼调侃出生优渥的大小姐,牧月。 奇怪的是,平时对牧月唯恐避之不及的师鱼鱼,却主动带着他走近了。 “难得的生辰,我可得好好宰大小姐一笔。”师鱼鱼悄悄附耳过来,说着自己的如意算盘,“绝不能让她跑了。” 李妄恍然,跟着来到了亭中。 两人走近了才看见,高高翘起的檐下还挂着一串风铃,顺着水波流淌的方向,叮叮当当发出清脆的声响。 “还挺风雅。”师鱼鱼嘀咕着。 听见动静的人回过身,不咸不淡瞥了他们一眼:“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嗯?你不知道吗?今日可是我的生辰。” “是吗?” 李妄眼见着师鱼鱼宛如一个专业的地痞流氓,三言两语就和牧月吵了起来,并且很快发展到了相看两厌,几乎要打一架的状态。很难想象这是来讨要礼物的态度。 “好啊,你等着!”最后以这句像极了小孩子赌气的话结尾,师鱼鱼愤怒地拂袖而去。 牧月仅仅冷笑一声,并未挽留。 整件事发展之快,让李妄完全不明白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 难不成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不能待在同一个地方的气场?就像一山不容二虎? 李妄正想着要去找不知道往哪里跑的师鱼鱼,就被叫住了。 “李妄,难得有机会,不来喝杯茶吗?”牧月对他举了举茶杯。“这个时节的景色,足以观赏半日了。” 李妄没想到会被邀请,顿了下,随后摇头:“我说好了今日要陪师鱼鱼过生辰,不能让他一个人。” 牧月不以为意:“那个家伙可不是少了人陪伴就会死的脆弱生物。况且,你看着这个亭子,没有想起什么吗?” “……”李妄停下脚步,又细细打量了一遍这个亭子,隐约想起了一点,却不明晰,摸不清楚这擅长把握人心尺度的姑娘到底是什么用意。 “看你的样子,是没有想起来啊。” 凤眼流转,妍姿艳质的女孩笑了起来,一颦一笑便将周遭明丽的风景压了下去。便让人觉得这几年对她献殷勤的人多起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提醒道: “我本以为布置成这样,你大概还是能想起来的,那一日,我们在这处亭子里,商议过让你嫁给河神的事。” 如同拨云见日,脑子模糊的记忆被拂去陈旧的灰尘。 李妄想起了那一日的种种,却仍有疑惑。 据他所知,牧月行事向来颇有章法,不会仅仅为了追忆过去就布置出相似的模样,还特地喊他喝茶。这件事背后大概有别的用意。 他思忖片刻,慎重地开口了:“你想要我做什么?有新出现的神明吗?要我去杀了他吗?” 除了这件事,他暂时想不到有什么值得这般大费周章。 话刚出口,牧月向来气定神闲的脸一瞬间就僵了一下。 那一瞬间太短,要不是李妄眼力不错,大概很难捕捉到。 他更加迷惑了。那明显不是猜中的表情,反而更像是说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才会露出的模样。 难道真的是别的事? 没等他把疑惑问出口,牧月轻轻呼了口气,长眉一扬,眼神一利,坐着的模样比站着的他更有气势。 李妄惊讶的同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针对师鱼鱼才会有的不悦表情。 “看来我不适合和你兜圈子。我也不是什么闲人,现在还有一堆无聊的事务等着我处理,我本来不会来这个地方吹冷风跟你谈心。” 牧月向来平稳的声音都多出几分不快,“但我也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些榆木疙瘩,不好好说上一顿是没办法清醒过来的。” 听到这里,李妄心中有了种预感,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 这段时间他并没有过于遮掩,敏锐如牧月,察觉他的异常再简单不过。 牧月好像看见了他的动作,又好像没有,只指了指亭外的湖面,提起一件毫无关系的事:“六年前,你知道有多少人会为了我几句话,就心甘情愿跳下湖,见一位可能会杀死他的神吗?” 不等李妄回答,她瞥他一眼,自己给出了答案:“只有——你和笑笑两个笨蛋。” “那日若你不愿意,大概下去见须沧的,多半会是笑笑。而我也知道,今天的我即使只说一句话,你们这两个笨蛋也会相信我的话,再次跳入河里。不,甚至不止两个,应该是六个,或者更多。” “但那时与现在是不同的。六年前愿意跳下去的人,相信的是无权无势的牧月。六年后,愿意跳下去的人,相信的是北斗山庄一手遮天的庄主。我从未忘记两者的区别。” “可惜的是,六年过去,某个笨蛋却没能相信自己。明明愿意相信这些从前毫无交集的同伴,偏偏不能相信自己,也不明白同伴们对他的信任,这岂不是很奇怪?” 她看向他,目光如雪如槌,又轻又冷地敲打着他的内心。 “你说,我是不是得为他进一次河,那个笨蛋才能明白这一点?” 李妄直愣愣地看着她一步步往湖边走,直到听见些许水声才猛然惊醒,慌忙用神力把人从水里带了出来。 “你……”他刚想说些什么,一转头就对上那早有所料的眼神。 平静又专注,宛如将真心尽数照出的镜子,无声质问着:你还不明白吗? 一阵陌生而熟悉的情绪袭上心头,他忍不住顾左右而言他。 “师鱼鱼还在等我,抱歉。” 匆匆忙忙跑开的背影颇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只剩下衣角微微沾湿的女孩,望着他离开。 半晌,才有被铃声敲散的叹息传出。 “果然是个笨蛋。” 李妄觉得心慌。 与之前认定自己不能再成为妞妞时的心慌不同,这次的心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像是有悄悄埋藏在心中的种子,得到了罕见的雨水,迫不及待地要冲破坚硬的土壤,钻出来了一样。 那种心尖发痒的感觉……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李妄低语着,闷头找了个方向快步走着,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跑到了哪里。 直到衣角传来了轻微的拉扯,他顺着力道转头,略感诧异。 “游生。” “嗯。” 和他差不多高的人应了一声,细软的发丝下,是一张清秀的脸,和一双孩童才会拥有的清澈眼眸。因这双眼睛,这人明明比他大上两岁,却仿佛仍然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 “你怎么在这里?”李妄没在意他还扯着自己的衣角,“出什么事了吗?” 这六年间,处理在外的任务时,他总是会很巧合地和游生碰到一起。 次数多到他怀疑过是不是游生特地跟着他,有所图谋的地步,但相处过一段时间,彼此逐渐熟悉后,他才明白为什么游生会出现那些地方。 这个世界上存在不了解自己天才之处的怪物。 游生就是那样的怪物。 一花一草,一砖一瓦,在游生的眼里,都有截然不同的景色。能够看见别人忽略的东西,能够听见寂静无声中的细碎低语,相比起别人,世界在他的印象里似乎格外清晰。 尽管游生本人不擅长表达,也未曾把明确的不同说清楚,但努力沟通后,知道这一点并不难。 他之所以那么巧合般出现在那些地方,是因为他凭借惊人的直觉,从其他除妖师给出的各种蛛丝马迹中,找到了神明曾经出没过的真实痕迹。 李妄携带堕神的力量,大部分情况下担任确定神明踪迹的任务,但在感知方面也不敢说自己一定比他强。 “不是。”游生摇头,否认了他的猜测,轻轻牵引着他拐进了一个巷子,“这边。” 巷角有家生意不错的豆腐花铺子,蓝色的店铺旗子随风垂落,摆出的五六张桌子上都坐满了人,大多低头哗啦啦吃着豆腐花,也有点了豆浆慢慢喝的。交谈的人声中,清浅的香气与墙角泥泞的气味交织,变成市井之中让人放松的味道。 “坐。”在唯一一张空出来的桌子前,游生对他说完,转身去了老板那里端来了两碗豆花,放到了桌上。 这一系列动作实在太过流畅,太过理所当然,李妄困惑之际,失去了拒绝的机会。 左右想想只是和朋友吃顿饭,也没有非拒绝不可的理由。等吃完,再去找不知道去那里的师鱼鱼也不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甩开犹豫,道了谢后顺势坐下了。 游生“嗯”了一声,没再回应,认认真真吃起面前那碗豆腐花来。 李妄一点也不奇怪他这样的反应。 大概是家教所致,游生吃饭时总是很安静,不怎么说话,一口一口极为郑重,仿佛在做一件不容打扰的重要事情。除非别人不断追问,否则他总会等到吃完饭才慢吞吞开口。 相比之下,他又如何? 李妄看着面前的豆腐花,稍微有点出神——说起来,他上次感到饥饿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 这六年里,有时他为了些许线索连日追踪,不眠不休,也完全忘记餐食。有过饥饿感,好像在很久之前。 就像那一日在客栈重逢,他对着满桌子的菜肴提不起半点兴趣,故意撒谎糊弄过去一样。 食物对他似乎不是必需品了。 可是真奇怪,如果是人,怎么会不需要食物。 “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 记忆中,似乎娘摸着他的头叮嘱过……他能够做到吗? 李妄直觉再想下去会触碰到某些可怕的边界。 暂时忘了那些吧。 他捏紧勺子,缓缓舀起一勺豆腐花塞入嘴里,让食物的清香覆盖杂乱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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