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剩下的牧月直直看着他,毫不掩饰眼里几乎刺骨的探究。 “嗯。”他握紧拳,与她对视。 牧月的眼睛是一种类似古木根部的棕黑色。配着上扬的眼型,会让人顿生被看透似的悚然。 他不知道这次她是否看透了什么,但片刻后,少女一点点收回了视线。 她似往日闲看花草,端起茶盏,啜了口茶,盯着清澈的茶汤好一会,才说:“那随你了。” 而后同样不想在这停留似的,起身欲走。 却又半途止住脚步,背对着他,道:“但你应该清楚,我们已经是同伴了。所以——别总是让人担心,笨蛋。”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李妄没有说话,他看着空寂的房间好一会,慢慢俯在桌上,缓缓呼出一口气。 那口气像是刚刚他那份故作不在意的坚定,呼出后,整个人忽然矮小了很多。 灰白长发扎成马尾,留下鬓角划过脸颊。脸上原本还有一点的婴儿肥不知何时消失了大半,只有些残余,昭示曾经无忧无虑的模样。 或许只有这时,才能从那份过于成熟的表象下,看见那个十三岁的灵魂。 他垂落细密的睫毛,掩住眼底无法平复的波动。 师鱼鱼说他不能再选择未来。 可是,向着复仇一往无前的他们,真的能选择什么吗? 他不知道。 他只能用尽全力去握住现在能握住的东西。即使是未来会穿肠肚烂的鸩酒,他也会饮下。 所以,他大概真的是个不合格的同伴。 抱歉。 这夜,飘摇的船上,乘着四个各怀心事的少年人。 次日一早,李妄的房门被敲响。 他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就被扯到了甲板上。 他本该多少反抗一下,但感知比思考更快告诉了他来者的身份,所以他默不作声,任由对方带路。 “我还是更喜欢你之前每次都被吓到却不想表现出来,不得不故作镇定的模样。” 浅棕发少年撇撇嘴,脚步慢了下来,“现在你可真没意思。” 李妄并未接话,他呆呆抬头,失了神。 此刻正是日出。 橘红色日轮从山谷攀上船沿,无声无息抖落一河红纱,又挥笔于天边,深深浅浅染了一片路过的云霞。 山河笼罩在未醒的薄雾里,黑得沉、白得透,交织成模糊不清的一口苍茫,将那些亘古的沉寂,一点点吐到岸上岸下的人身上。 连他都仿佛被岁月累积的沉寂震慑,除了惊讶,他发自内心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松弛感。 如同被什么伟大之物抚平了细小的忧愁。 李妄隐约察觉来到这里的用意了。 果然,没等他询问,站在旁边的人就主动开口了:“李妄,你知道吗?人啊,面对远远超过自身的宏大时,是很容易投降的。” 师鱼鱼注视着还不算刺眼的太阳,双手撑在船沿上,眯起眼。 “比如沙漠、海洋、太阳,还有很多很多东西。按理说,这样胆小的人类是什么也做不到的,但事实上,还是有跨越沙漠的人、试图征服海洋的人,还有注视太阳的人。当然,我们都知道,如果一直看着太阳,一定会失去眼睛。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每一份勇气背后,都有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说到这里,他突兀地停下,不知为何笑了起来,就像之前每一次他笑起来,让人摸不着头脑到底有什么地方好笑。 李妄没有插嘴,静静听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师鱼鱼也没有催他说些什么,只继续说:“对人类来说,神也是这样宏大的存在。自从开启这段旅程,我设想过很多次面对神的场景,我想过要杀了他们,想过要怎么折磨他们的身心,想过很多很多恶毒的办法。但……人看见过于刺目的太阳是会眯起眼的啊。” 那天在河神的宫殿里,比起浑浑噩噩的李妄,他才是更有能力、更方便杀死神的人。 但他最后什么都没有做。 李妄的异常带给他刺激,但李妄背后无光无亮的空间里,只看了一眼,就带给他远在此之上的战栗。 他没法细想那里是否有神,他被更强的情绪驱动。 比死亡更深沉,比绝望更压抑,比未知更接近,那是来自骨血、来自灵魂的叫嚣。 叫嚣着、呐喊着——快走! 师鱼鱼一直依靠直觉活下来,在思考前就会按照直觉行动。 那时也一样。 他没有犹豫,抓住李妄,就全力奔跑了起来! 穿过房门、穿过长廊、穿过大殿……心中催促的声音一刻没有停下。 等从那阵被本能支配的畏惧中清醒,等那声音消失,他早已回到了岸上——也失去了复仇的机会。 除了捞出个看着不太正常的李妄,他好像什么都没能做到。 宛如劫后余生的少年手脚冰凉,事后才发现自己另一只抓着刀的手僵得不行。 师鱼鱼不清楚那两个女孩到底是认为他最重要的任务是救出李妄而忽略这点,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但她们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没有责怪他错失了弑神的机会。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这是微不足道的失误。 只有一个人如鲠在喉。 为什么不在意?怎么能这样轻轻揭过? 师鱼鱼不能理解。 他可着劲招惹她们,偷吃牧月的甜食,乱拿祝笑笑的药材,甚至大肆挑剔她们的厨艺,表现出一副不着边际、人五人六的模样,等着她们勃然大怒,怒发冲冠。 至少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会忍不住说出真心话。 他才不稀罕那些无聊的同情,他宁愿听见她们的责骂,也好过这样不上不下的半吊子。 偏偏无论他做了什么,怎么做,那两人生气到什么地步,都没有说出一句对他不作为的指责。 情况变得更加奇怪。师鱼鱼搞不懂。 然后李妄醒来了。 他本以为能得到新的变化,却没想到,李妄也脑子坏掉了。 “死亡不是玩笑,像我们这样的人,才最该懂这一点。” 师鱼鱼望着不复原来模样的同伴,语气轻缓,“你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好像毫不在意。可你如果不表现出该有的敬畏,要我这样惜命到不惜做个懦夫的人,怎么办才好?” 李妄哑口无言,只觉心脏被不轻不重敲了一下,震得有些发麻。 浅棕发少年敛下笑意,目光沉静,与他擦肩而过:“李妄,好好活下去。别忘了你还欠我两条命,算上这次,是三条了。” 李妄张开嘴,吐不出声音,他好像又回到之前不能说话的状态,只能目送对方离去。 从那笔直向前的背影里,他好像有一瞬间,窥见了属于师鱼鱼这个人的一点真实。 又好像只是错觉。 李妄抓住船沿,有些茫然。 他们的话语在脑中回旋、盘转,分解成一个个印象深刻的画面。 对错与信念变得难以界定。 他呆立着望向群山,忘记了时间。 直到背后有稳稳的脚步传来,也没有回头。 片刻,发尾被轻轻拉扯的感觉,与少女柔和的声音同时传来:“如果这个不能恢复的话,我会想办法的。” “……” “阿月说得对,这是我们共同的责任。不该由你承担,别担心。待会,来吃饭吧。” 说罢,那阵脚步就如来时一般,一点点远去了。 唯有被留下的少年,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河面,长睫微颤,掩不住眼底细碎的光。 为什么,反倒是他被安慰了呢。 牧月说的不对。 笨蛋的不是他,是他们才对。
第23章 从酒情镇去往离青宝涧最近的港口,走水路最快需要大概七日。 除去李妄没有意识的前四天,至少还有三日路程。 为了提高速度,牧月提议接下来三天不去其他港口为补充物资停留,一鼓作气前往目的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妄问过她这艘船是不是租用的。 她说是主祭为了答谢她的帮助特地送的。毕竟那天她可是真帮主祭“捞”出了珍珠,还永久解决了河神的问题,阻止了新娘的悲剧再度发生,合理地索要一点报酬很正常。 当然,至于没了河神之后,河水再度上涨毁坏庄稼该怎么办,就不是牧月考虑的范畴了。 且先不说那位河神早已打算放弃新娘,来年洪灾必然来袭。 光从个人角度,她也不赞同这种做法。 “是啊,毕竟以一人换取千人的生机,对那一人来说,也太残酷了些。”祝笑笑叹道。 “不,笑笑,那只是无可奈何的选择罢了。我所质疑的并非如此。” 今日穿了一身淡紫衣裙的牧月擦着手上的酥饼渣,看着它们坠落,“人若是一味指望他人来拯救自己,是永远也不可能进步的。必须自己行动起来,必须自己做出选择,当个随波逐流者,就不能埋怨被洪流吞噬。” 师鱼鱼撑着头:“哦?这就是你非要我把那什么治水官员介绍信放到镇长家里的原因?” “那也只是一种选择罢了。”她若有若无勾起嘴角,“最后还是由人来决定到底会有怎样的结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嘁,假好心。” 李妄听得出来,她还是留了一线生机给酒情镇。 对比之下,她对待主祭的态度似乎就无情多了。 师鱼鱼跟他提过,他在河底那段时间,牧月私下和祝笑笑把河神娶亲的事情宣扬出去了。 一方面是为了最大化利用河神神使的身份,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把主祭的存在放到众人面前。 让他面对那些不想再度迎来水灾的老百姓的期待,让他受到迄今为止难以获得的爱戴,让他被高高捧起。 最后,被狠狠摔下。 毕竟失去存在作用的主祭,是召唤不来河神的。 李妄想了想按照计划那位主祭的结局会是个什么样,决定不对“如何答谢”的过程提出疑问。 那答案大概不会很美好。 “不用担心,这艘船确实属于我,主祭派来的人在我们到达第一个港口时,我已经打发他们走了。” 牧月像是看出来了什么,用手帕擦擦嘴,说道,“现在这艘船上的人都是我另外雇佣的人,嘴很严实,懂规矩,不会胡乱打探,当然,也很听话。你醒来之前,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我们才在每个港口都停留了一会。现在既然你已经醒了,加快行程的事便需商谈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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