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镇坤试探问:“道长。是不是…宅子里所有福泽都消散了?” “是了。” 吴镇坤看似面不改色,但手里盘核桃的速度骤然加快。有些焦虑是藏不住的。 吴镇英则始终埋头在手机里噼里啪啦敲字,一言不发,但脸色不佳。 世珍左看看右看看,情绪激动起来:“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没有那些神神鬼鬼,吴家就过不下去了吗?” 吴镇英叹了一句:“怕是由奢入俭难。” 吴镇坤摇头:“实在是顺风顺水惯了。” 世珍枯朽的手死死抓着床单:“坤儿、英儿!把老四喊回来,今晚咱们一家人,再好好吃顿晚饭。”她长长叹了一声,看着吴端,“我有话想单独和小何聊聊。道长,可以吗。” 而吴端将视线投向何月竹,后者点了点头,“没事的。” 于是房间里只剩何月竹与老太太两人,老太太气若游丝,“小何,庙会好玩吗?” 何月竹笑了笑,“好玩!好多好吃的,一舟月也好喝。” 世珍苦笑承认:“小何,对不起。我想偷偷放了明儿,所以利用了你。但是,我想让你进城好好玩,也不是假的。” 何月竹点点头,“我明白。吴镇明的事,我很遗憾...” 世珍面露悲意:“说到底…都是我的错,明儿是我害死的,今天吴家没了庇护也因为我……如果,我想求你帮我个忙,小何。你还愿意帮我吗?” “奶奶你说...” “老四说,你的手艺不输他。我死后,就由你替我收拾干净吧,好不好?” 何月竹一怔,他还以为世珍会求他在道长面前说点好话。没想到竟然是工作上的请求。这么多天他在吴家虽然“养尊处优”,但此时此刻他才感到自己终于是作为何月竹被尊重,而不是吴端的爱人。他郑重点了点头,又忙说:“奶奶别这么说,你一定还能活好久好久。” 世珍苦笑:“现在这样,我已经没脸去见我先生了。只想为吴家,再做些事。” 那时何月竹还没有明白世珍的意思。 当天晚上,吴老四从市区赶回来吃晚饭。吴家主支的聚餐开始前,何月竹特意去见了老板一面。 却没想到短短十五天不见,竟变得有些不认识老板了,“老板...怎么感觉你虚了这么多?”吴老四不知怎么回事,面容格外消瘦,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走路也轻飘飘的, 吴老四摆摆手,声音也中气全无,“没事没事。” “上次那刀伤把你害成这样了?” 吴老四提起一口气,仿佛又恢复了宛如的精神:“我好着呢!倒是你,十几天不见怎么感觉胖了啊!” “啊?!”何月竹大惊,连忙揉脸,“真的假的!可我从小就吃不胖啊?” 吴老四哈哈大笑:“这叫幸福肥——。”他拍拍何月竹肩膀,“不说了,我先去了。晚上还要赶回市里。” “这么着急啊?” 吴老四苦笑一声,没有回答,转身离去。 吴家人的聚会,何月竹也没必要参加。他和吴端在顶层天台花园的小石亭里简单吃了点,便伏在栏杆上眺望远处的夕阳。 何月竹回忆那天的斋醮,“当时我也是在这个位置看你。” 吴端轻轻感受晚风拂面,全神都在压抑体内叫嚣着的恶鬼,但他永远不会忽视何月竹,“我知道。” 何月竹凑上去,红着脸问:“那,你有没有分心?” “自然是分心了。”吴端揉他的脸,“所以你看,吴家今年不大好过。” “啊...?”何月竹讷讷,“真的假的。那岂不是怪我?” 吴端没想到这也能让他自责,他垂下眸子,“不怪你。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虽然,吴家开年遭遇的一切厄运毫无疑问是因为何月竹存在于此。 而灾星本人并不知情。伏在雕栏上眺望天边逐渐落下的暗霞,听楼下吴家主支觥筹交错。 吴萱带笑:“景夜,昨晚真的辛苦你了,也真的谢谢你救了我和吴晗。这杯敬你!” 吴景夜,“害,说什么辛不辛苦的哈哈哈。都是应该的。倒是吴晗表姐,你没事吧。” 吴晗,“我没事,这孩子这么不容易,我想男生就叫吴优,女生就叫吴律,希望他这辈子能走得顺畅一些。” 吴景明直呼:“无忧无虑,好名字啊!” 吴景夜估计喝了不少酒,大笑,“我也想好了,我儿子要叫吴百万,不,吴千万,不不不,吴个亿!” 在座众人哈哈大笑,何月竹听了也笑得不行,他脱口而出,“那我的小孩要叫吴——” 他对上吴端带笑的双眼,顿时哑舌收声,唯独脸颊红了个彻底。 吴端逗他:“怎么,想不出了?” 何月竹嘟嘟囔囔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好把鼻尖埋进臂弯里躲着。心中狠狠敲自己脑瓜:怎么就和他姓了! 吴端把何月竹脑袋揉得前后摇晃,“慢慢想。” 靠!你怎么还停在这个话题!何月竹不得不干笑着扯开:“哈哈哈...看来经历昨晚那些事,吴家人关系好了不少啊。” 楼下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劫后余生总是能让人放下成见,享受生的喜悦。 他能想象世珍坐在主位,慈祥笑看子孙们谈天说地,想必餐桌上氛围惬意无比。这样久违的天伦之乐,可能她也十分怀念吧。 世珍的声音响了起来,“镇坤、镇英、镇军。”当她开口时,没有人再说话。她将在场所有子孙的名字都呼唤了一遍。 “今晚,我们能一起吃这顿饭,我真的很高兴。” “尤其看到你们,终于,终于不吵架了......” “从今往后,我们吴家的路不好走了。你们一定要相互扶持,相互帮忙......” “我......我也会......一直、一直守着你们。” “好了好了、不说了,吃菜吃饭。” 世珍说完这番话便沉默了,餐桌又重新热闹起来。 何月竹笑了笑,“真好啊。吴家人放下矛盾,那些魂魄也被超度,真是大团圆的结局。”他往身边爱人唇上贴了贴,“你最辛苦。这是犒劳。” 他望见吴端愣了一瞬,而后眼中迅速闪过一片赤红。 “咦?”何月竹歪歪脑袋。他错看了倒映在吴端眼底的夕阳吗。 而后者按了按晴明穴,看向别处。爱人的忽然调皮总是让他的心动来得猝不及防,可仅仅是瞬间的失神,就让“它们”找到了机会呼之欲出。 而他的爱人还在状况外。想着:诶…吴端怎么不亲回来。 就在此时,楼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撕心裂肺:“奶奶——!!” 整栋楼瞬间沸腾,又迅速陷入了死寂。 何月竹往前倾了倾身体,想看清发生了什么。 而吴端抬头望天,轻声说:“她走了。” 何月竹在嘴边重复一遍,惊异道:“世珍她...走了?”她去世了? 吴端点点头,“但她会成为吴家的福泽,从此庇佑着这个宅子。” 何月竹顿时垮了下来。终于明白了世珍的意思,想为吴家再做些事,原来就是成为子孙新的、也是唯一的祝福。 他闭了闭眼,百感交集。而后把自己塞进吴端怀里,感受对方的温度,“我会送她最后一程。” 后来,何月竹在世珍停尸的灵堂里忆起除夕那天老板把他骗上岛,仿佛命中注定的宿命感,一切绕了个圈,又绕回了原点。 真应了老板的话,所谓出差真的成了出差,除夕夜带来积灰的工具竟真的派上了用场,而且对象还是老板的母亲。还真是一份事关重大的沉重工作。 何月竹为老人细致入微地擦拭身体,为她一绺一绺梳好发髻,为她修剪指甲、妆点打扮,让应该干净的地方干干净净,该有血色肉色的地方都泛起颜色。 入殓师,拥有让生者恍惚,让死者停驻的魔力。 世珍入棺时,看起来比生前还要整洁端庄。而那尊银烧蓝累丝方奁静静放在世珍耳边。 ——随着老太太逝去,方奁的争夺终于也落下帷幕。所有子孙无一例外赞成将这尊方奁作为老太太的陪葬品,陪她一同进入吴家祖坟。 感谢她为吴家操劳一生,感恩她为赐福吴家停留世间。 何月竹退出灵堂,与吴端擦肩而过。接下来要轮到道士作法事了。 老人喜丧,葬礼见不得泪,便不需要子孙后辈哭丧。那些与世珍并不熟络的曾孙辈都没什么悲伤,一群小孩聚在屋檐下的角落里玩。 何月竹路过时,听到他们喊着:“靠!太神奇了!”、“让我看看!”、“你怎么长这么丑啊!”心中有点好奇,便凑上去。 ——这些天,他和吴家小朋友们混得还挺熟的。 “啊,小何哥哥!你来照这个照镜!” “什么照镜呀。”何月竹蹲下来,便有个小男孩往他手里塞了个圆圆小小的镜子。 他一看,有些惊讶,“这不是...?!”这不是吴镇明的魂器吗?连忙问,“这是哪来的呀?” 小男孩吐了吐舌头:“我在大奶奶枕头下面找到的神奇照镜!” “照镜?”虽然像蓝雅菲的魂器,就只是一枚有海浪声的海螺而已。何月竹还是有些担心这个魂器的作用,“...这个镜子,没什么奇怪的吧?” “可奇怪了!”小男孩凑上去,“诶,小何哥哥你怎么没变化?” 何月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映出就是现在的他,毫无差别。 小男孩把镜子拿走,对着每个小孩都照了一圈,“你看呀,我们都不一样了!你看,都变老了!好丑啊!” 说完小朋友们又开始笑。 而何月竹有些懵,他看着那些小孩在镜子的倒映中有的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有的是白发苍苍的七旬老人。但只有他。毫无变化。 为什么只有他没有变化? 为什么世珍在镜中,也没有变化? 迟钝而乐观的他终于意识了什么,确信了什么,呼吸开始急促。 那个老道士说:“你顶多再有一年可活。” 吴镇明也说:“你只剩不到一年了。” 而世珍,已经去世... 他站起来时感觉双腿发麻,几乎跌倒。 难道,难道。 难道镜子照出的,是人的死期。 “难道,我真的......我真的...?” 何月竹艰难笑了笑:不、不可能...如果是真的,吴端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可他忽然猛地一震,回想过往细节:吴端,他应该很清楚。 为什么去年生日,吴端一听说他二十四了,就变了模样。 为什么他说来年要一起看蓝眼泪,吴端就莫名神伤。 为什么吴端总是劝他要及时行乐、不留遗憾,却毫不留情斩杀了同样这样劝他的蓝雅菲。 吴端不告诉他,因为他是世界上最不愿意让他知道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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