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时,大风已经止歇。而鹤心上多了一具梅花残瓣与白雪飞沫堆成的低矮花冢。再张望四周,黑压压的枝干盘虬错乱,将碧空切割成块。整座山头的红梅树梢竟都找不到一朵幸免陪葬的梅花。 赶尸人心中的好奇与惊异到了极点,恨不能去地府问问死去的那个男人:你究竟是谁,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以至于,他让这漫山遍野的雪梅都来殉你。 而吴端只是屈身半跪在梅冢边,将最上层的浮花飘雪一下一下拍实。又在林中挑了一株手臂粗的梅枝,折去残枝、杂枝,留下苍劲主干,向下深深立在梅花堆前。 建坟,立碑。 他动了动唇,口型是:抱歉。 葬礼,我只能给你这些。 道长阖上眼,将后发紧紧扎起,又别上木簪,挽起衣袖,右手持起拂尘,左手举起三清铃。到此为止,都仿佛例行公事般熟练。 然而左手在空中停滞许久许久,才艰难而迟缓地摇动起来。 他很清楚,作法事不能心存杂念。 凝望着梅冢。只是想起曾经告诫过徒儿:作法事不能心存杂念。 徒儿愚钝,嘴上应着好,心思总乱飘。 而现在他也一发不可收拾,再没能走出那澄澈的泥沼。 所以三清铃音顿涩,每一下都尽了全力。 直到口中生生沥出一滩鲜血。他的身体失力往下坠去,双膝落在雪地。 十七年后,吴七狗给女儿入殓,才刻骨铭心地明白道长当年坟前呕血究竟是为什么。 现在,他只知那血点落在梅枝充的无名碑上,宛如绛红的新梅;积在雪原上,红锈斑斑。与梅冢,即是天地间仅存的红色。 后来法事终于结束,道长如脱力般坐在坟前。 四周很安静,连风声都熄了。吴七狗听见道长轻声说:“你嘴馋,可今天...。”又自嘲笑了一声,“呵。我什么也拿不出。” 吴七狗一拍脑门。 他很擅长打猎,立即打来一只野兔,一只山鸡,还抱回一大口袋冬果。他宰了野兔,拨了山鸡,就地生火炙烤。 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道长只是坐在原地,失神望着梅花堆作的孤坟,一处不去。 吴七狗脱下内衬,把烤鸡、烤兔、野果用布料包裹着,殷勤呈到坟前贡上。 吴端回过神,诧异挑眉,似乎没想到吴七狗会做到这个地步,又似乎是才发现他一直没走。 他问:“有酒吗。” 吴七狗往包里掏出酒葫芦,摇了摇,“还有半壶。” “够了。” 吴端从左至右将酒倾在坟头,只给自己留了两口。 “欠你半壶酒。”他抽出一道盖有“无端”印的空白符咒,折叠抛给吴七狗,“若有需要,写字烧了,我会知道。” 吴七狗大喜过望,他忙忙碌碌半天期待的就是这个。伏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直呼好几声“谢谢神仙赐谕”。 吴端没看他一眼,“你走吧。” 于是吴七狗便回去收起工具,远远地,他看见道长仰头喝尽了酒葫芦里剩下的酒。垂首奏起一把不知从哪得来的三弦。 吴七狗伴着三弦曲声往山下走去,那调子分明并不哀愁,道长拨出的音节却沉重而压抑。年轻的赶尸人听得百感交集,不知为何,一个早已成家立业的大男人也潸然泪下。 他走得很慢很慢,只想多听几阵。可不出一时,那曲声便戛然而止。 一切归于死寂。 赶尸人回首眺望那澄澈碧空下空荡荡的梅花林。 来时红梅映雪,去时只留黑压压的肃静。而他心中从未有过的怅然若失。 未来,他也再没听过那日那样肝肠寸断的三弦。 * 省略了村庄与前世凄惨的、不幸的部分,吴端着重描述的是那吴七狗是如何把山鸡野兔烤得色香味俱全,又是如何毕恭毕敬献在了梅花冢前。还有那壶老酒,酒香四溢,又劲又烈,可不输一舟月。 他是想逗何月竹的,因为后者泪花又含不住了。 何月竹一边哽咽唤他名字,一边环住他的腰,几乎把整个温热的自己都贴了上去。嗫嗫说着:“臭道长......你不能喝酒的。” 他本来真的考虑不再风华正茂的时候就悄悄从吴端身边溜走,但现在,他想,活着真好。这辈子一定要好好活着,就算变成老头子,也不要和吴端分开。 吴端抚他又红又肿的眼角,“哭什么?再哭就不讲故事了。” 故事...。对我来说是故事,对你呢? 何月竹终于含不住了,把迟来一百零六年的泪水抹在对方颈窝。 但整个故事到现在,仍然没有结束。 “之后过去了十七年,一日我收到那赶尸人消息。” “他约我,某日某时在梅冢见面。”
第73章 都成灰烬 八十九年前。 盛夏。 漫山遍野的绿植肆意生长,那座消亡的村庄也埋没在胡乱生长的芒草野浪中,难辨原样。 吴端如约而至。 拨开树丛,他被眼前一切定在原地。 梅花冢不复存在,不如说,连一丝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豪华气派的石造坟墓。每块大理石都经过精心打磨雕刻,堆砌在一起严丝合缝,安在这片清幽的深林中如一头野蛮闯入的巨大怪物。而坟前也摆满了各色各样的贡品酒水,在炎炎夏日散发出一股食物腐烂的腥臭味。 吴端失神而恍惚,快步行到墓前。只见那块大理石墓碑上自上往下刻着几个龙飞凤舞大字:“显考赖府公讳天有之灵墓”。 ——即,某个赖姓人给他父亲建的墓。 八月的日照眩目而酷热,吴端瞳孔颤颤,在瞬间烧出更灼热的温度。他一拳击在那个“赖”字上,骨头与大理石同时震裂。 显而易见。 有人夺了十七年前他为爱人寻来的风水。 “道长...您....一点变化都没有。”从石坟笼罩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个中年男人。——吴七狗。 吴七狗不再是少年,脸上皱纹与斑点堆砌,虽然也才三十七岁,看起来却浑然一个被岁月折磨的枯朽老人。 吴端一步上前揪住吴七狗的领子,因震怒而发颤的齿缝中硬生生挤出几个字:“你找死。” 吴七狗双脚离了地,但双眼已如死去一般,“道长。我怎么敢啊!我怎么敢夺您的风水。是寻州那个姓赖的军阀。赖宏。” “这里的风水宝地,是他手下那个叫陈三的道士发现的。” “那个姓赖的老子死了,陈三就叫他往这儿埋。陈三说了,只要埋在这,后三代准能出皇帝。” “陈三还说,这么好一块风水宝地,立一块无名冢,实在是暴殄天物。”吴七狗尽全力才能抬眼看道长,“姓赖的就把您当年立的梅花冢刨了......” 吴端把吴七狗一把按在墓碑上,吴七狗口中被撞出了鲜血。而吴端五指掐他的后脑。力度很大,几乎能把那个有斑秃的脑壳直接掐碎。 但赶尸人仍然在继续说着,此时此刻,他只想激怒吴端,哪怕下一秒他就要死在吴端手下: “当年就是赖宏他爹屠了村子,和那人打仗的也是赖家部队,我都给您查出来了!道长!” “道长,现在他连墓都被刨了,风水都被赖狗抢了!!” “他就是孤魂野鬼了!就算进入来世轮回,也只有凄凉的下场!” 吴七狗的话一句接一句砸在吴端心口。 吴端仰起头,口中几乎咬出血。夺人阴地风水,他不知道这陈三用的是什么方法,但既是同行,他多少能预料。 他把吴七狗甩在地上,漠然一笑,“我知道。你想借刀杀人。” 吴七狗沉默了。 道长说的一字不差,他恨赖宏恨之入骨,但他杀不了他。 当他听说赖宏给他爹寻到了一个极好的风水宝地,叫“琼枝映鹤心,七尺不见阴”。他竟欣喜若狂。 他知道,终于有人会替他杀了赖宏。 那天晚上,吴七狗在女儿、女婿、孙儿坟前给吴端烧了约定见面的符咒。他只希望三人泉下有知:女儿、女婿、乖孙,我吴七狗,找到给你们报仇的方法了。 “道长——”吴七狗哽咽了,泪水横流,满腹心酸沧桑凝在喉咙里,“我这是注定散财散运的命数,想改行做生意,就把您赏赐的两个宝贝全赔光了,还欠下一屁股债。只能回去干老本行。但我那女儿阿秀,聪明漂亮又贤惠,从不怪他爹没用。” 他向前爬两步扒住吴端大腿,满脸眼泪沾湿对方裤腿。 “阿秀和我手下大徒弟两情相悦,去年两个小孩自立门户出去单干,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正好那姓赖的老子死了。他们想赚点本钱改行做小买卖,就接了生意,给那姓赖的狗东西操办丧事。” “结果赖宏那狗娘养的王八蛋看阿秀年轻又漂亮,竟然当着他爹棺材把阿秀给玷污了——!!” 吴七狗捂着脸嚎啕,“我和我那徒弟气不过,但没权没势又没钱只能报官,那官狗根本和赖狗一路人,骂我们发死人财,骂阿秀不如娼!把阿秀在灵堂被玷污的事传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 “我被那狗官在牢里关了一个月,出来才知道,我女婿在赖狗门前讨说法,被那赖狗派手下活活打死了!” “我女儿阿秀,受了刺激变得又疯又傻,最后往那南墙上活活撞死!整整一个月没人收尸!死的时候肚里还有半个没长成的娃娃……!”吴七狗伏在地上像个孩子般号啕大哭,“我恨啊,我恨老天这样对我!!凭什么是我吴七狗注定又穷又贱,凭什么是我吴七狗被人瞧不起,凭什么!” 他又扑上去扒吴端裤腿,“道长、道长,求求您帮帮我,杀了赖狗,求求您……” 吴端漠然看天,林中无风,空气闷热潮湿,令人窒息。远方预示起风的云缓缓聚起,想必不久将有暴雨。 要落雨了。 别忘了带伞。 没有人会像我,替你打伞。 两人被压在午后坟墓粘稠的阴影下。满山熟透的梅子无人采摘烂在地里,果蝇聚在甜腻而腐败的果肉中贪婪蚕食。吴七狗的一个字、一句哭,一声号,吴端都没有听进去。 但他说:“如你所愿。” 吴端说,他要先会会那道士。 吴七狗就给他指路了赖宏给陈三修的那座道观。豪华气派,也是这道士敛财纵欲的淫窝。 他说,陈三因为有赖宏罩着而混得风生水起,肆意搜刮民脂民膏。不仅如此,还痴迷“采阴补阳”修炼之术。为周边村镇宗族作法祝祷,就要村民献上童女让他采阴。村民别无选择,只能任其宰割,不知多少白璧蒙尘。 而陈三也算到了。他近来总是心神不宁,不论如何给自己卜卦,卦象都是凶煞至极的血光之相。——是有恶鬼要来找他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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