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恨他?还是...你们所有人?” 走两步。这一次,他一掌将桃木剑直接拍入拇指,木剑从指甲盖贯穿进根部。 在手掌剧烈抽搐扬起的雪屑与血渍中,他垂下头,语气也沉了下去,“有话问你。” 剩余三指动了动,声音直接传进耳里:“大人、大人请讲。” “屋主人姓甚名谁,你们对他有什么怨恨。” “........” 手掌沉默了。 “老实回答就到此为止。否则。” 话音刚落,吴端便身处村口大槐树下。结界的主人把他带到了这里。 ——树下聚着许多吃茶闲聊的村民。老人坐着摇椅,女人嗑着瓜子,男人摇着蒲扇,小孩玩着泥巴。 村民一言一语,各说各话。 “我们这个村子平时从不惹是生非,日子过得好好的,外面怎么打仗都和咱们一点关系没有。” “反正给赖大军爷交月供,他就能罩着咱们。” “结果有天,他娘的这人从外面捡回来一个伤兵。我们都得劝他别瞎好心,小心惹火烧身。” “但是他非不听,非要救。” 吴端展眉。不愧是你。 “害。就那几天,他听那兵说了不少,什么新思想,新运动。” “然后他就也想着去参军。” “自己去谁管他,没爹没娘光杆子一个。诶。你们知道吗,他家里可惨了,他妈为了生他大出血死了,结果十二岁亲爹也在山里被豺狼咬死。全家只剩他一个,也没亲戚可投奔。每月他交了月供就什么都不剩咯。” “能一个人活到现在倒也是真不容易。” “这些年,可否有人帮过他?”吴端轻声问。 噤声。无人开口。 有人嘟囔:“我们都知道他邪门的很,谁接济他谁家就倒霉——” 吴端一剑让那多嘴者闭嘴。 有些话他听不得。 “说正事,说正事,不多嘴,咱不多嘴。” “刚搁那说到他想去参军!哎对,可他偏偏要把那道听途说的歪门邪路在村子里说。和那兵一起说。” “说什么家国大义,说什么危急存亡,说我们这样交月供的路子长久不了。” “谁他妈知道,还真让他们鼓动了不少人一起去投奔那兵的上司。” “里面就有我唯一的儿!!” 吴端温温笑了。你真努力啊。 了不起。 “结果他们走后没几天,军爷就杀了过来,要拉几个小伙子当兵充数呢。” “可怜咱们村青壮年本来就没几个,一查查出来少人,一问,就知道全去投敌。再问,就问出个私藏敌军。” “我们哪知道那兵原来是南方来的什么军,说要革北方各位军老爷的命。就是和军爷打战的兵啊。” “...” “...。” “......” 吴端在村民的谩骂与抱怨中恍惚,再没能听进去一句。千百年来类似的惨剧,类似的村庄,他不知见过多少回了。 他恍惚,只是在想,又是这样毫无道理。 毫无道理。你分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毫无道理啊。莫名的因,莫名的果,他们竟把怨恨算在你头上。 你分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你分明,是竭尽全力才活到现在。他们怎么敢剥夺你的意义。 在吴端的恍神中,那些村民不知不觉泛起了金光。 才听到村民已经在赞叹: “他妈的死了!” “终于死了!” “死得真他妈好!” 在耳边嘈杂不绝的“死得好”中,他向前一步,厉声追问那人的姓名。 然而直到执念消散,结界消失,村子恢复原状,都没有得到一句回答。或许,是因为他刚刚近乎严刑拷打的所作所为。 道长咬牙切齿,后悔莫及。将桃木剑一把捅入雪地泄愤。 果然,他那温柔的、唯一的爱徒相当推崇的软硬兼施超度法不适合他。 他踏着白雪覆盖的小径往曾经的爱徒——现在的家走去。全身上下都浸在铅汞里,双肩尤为沉重,桃木剑尖拖在雪地,划出一道细长的痕迹。 难道仍然身处结界吗。才会在明晃晃的晨曦中浮出那人步伐轻盈、悦然浅笑的模样,好像在劝他就算是鬼也别那么残忍。 可你呢?又有谁会对你温柔? 近在咫尺,伸手却不能及的那个人笑了,他说,没关系,都没关系。 “阿澈...我......”想知道你的姓名,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仅此而已。 进门前,吴端弯腰扶起倒在地上的门板,试图把它们好好固定住。 左右看上去是一扇正经木门了,但轻轻一推,它们又向后倒去。徒劳。 吴七狗被门落地的震响又惊了出来,他看着正俯身准备重新抬起两块木板的吴端,到嘴边的“刚刚那是鬼吗?”、“怎么天气一下变样了?”、“您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全部咽回了肚子。 ——虽然年轻,但他多少是有情商,也知察言观色的。现在的道长,尽量往好处形容也是“失魂落魄”。 吴端指尖顿了顿,摸出那枚珊瑚红玉抛给吴七狗,“没你的事了。” 吴七狗麻溜接住,用衣袖擦了擦,啧啧称奇,直呼:“谢谢大人。”他笃信眼前这位道长绝对不是一般人,他也不想放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结识神仙大人物的机会,“大人还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差遣小的。” 但吴端没有理会他,径直走进了里屋。 那具尸首仍然安静躺在床上。结界里升高的温度似乎让他无声中变得更糟。吴端放轻脚步走上去,握住盘旋在男人上方的小黑虫,放进掌心碾死。但很快又有不知何处的黑虫聚了过来。 徒劳。 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那年爱人会用最后一口气求他立下那句冰冷的誓言。 ——求你,不要找我。更不要费力救我。 可这么多年,你伶仃一人。 吴端摘下窗檐边束着的一捧干花,抱起爱人往屋外走去。 如果有朝一日还能重逢,我想唤你新的名字,然后亲口问你,过得好吗。 如果那时你仍是摸爬滚打活着,我宁愿背誓,我会倾尽所有救你。直到一切变成徒劳。
第72章 我能给你的一切 吴镇明坐在私家车后座,母亲给他的信封里满满好几叠外币现金,还有一叠白色纸页。想必就是他身上这条血脉的祖宗,吴七狗的手札影印件。他根本不想搞明白家族为什么要供奉那道长,然而距离轮渡口还有将近三个小时的车程,他百无聊赖,便打开来看。 手札开篇第一句即是:“我爹给我取名吴七狗,还算有点故事可讲。” “我是家里老七,却是唯一一个男丁。我娘把我生下来,我爹那是高兴得不得了,重金请了个道士算我的命数,道士竟然说我是阴尽大阳体质,也就是阳气过盛,这辈子注定散财散运。 我爹急了,就给我取了个贱名,再把我送到师父那深山老林里学赶尸手艺,想用尸的大阴,破我的大阳。 可我爹的算盘最后还是打空了。我吴七狗真活成了一条狗,任人宰割,任人鄙视的烂狗。 我整个前半生都是一地鸡毛,一塌糊涂。凭我自己,恐怕只做对过一件事。 但偏偏就是这件事,改变了我们整个吴家衰亡破败的命运。 就是那天道长赐我珊瑚红玉,我没有走,而是留到了最后。” 一百零六年前。 天寒地冻,旷野覆着不见边际的厚重白银。 吴端抱着男人与吴七狗擦肩而过时没有看他一眼。也丝毫不在乎赶尸人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走。 五天六夜的赶尸几乎耗光了吴七狗的阳气,他拿到珊瑚红玉,本是想立刻溜之大吉回去享福,但盘算一阵后还是没走。 他心里清楚得很,男人岌岌可危的身体已经等不到道长找人定做棺材了。如果再不入土,甚至难以保全为人最后的体面。 可惜没有姓名,没有棺材,没有亲友,没有葬礼,注定只能草草下葬。 吴七狗更清楚,道长心如刀绞。毫无疑问,今天给他遇上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一个讨好道长的大好机会。 于是当道长抱着尸首往村外走去时,吴七狗默默跟在后面。感觉道长没有驱赶自己意思,便掏出了铜钱状的一叠纸钱——做赶尸人都得随身带点——往道路两侧撒去。多多少少做点起灵的样子。 吴端没有说什么,任他折腾。 那个人喜欢热闹。那么他也喜欢。 吴端抱着熟睡的人儿最终走进附近一座山峦深处。 正是腊月时节,赤梅开得漫山遍野皆是,苍古而清秀,星星点点汇成红流。红流又卷起白色的浪。 昨夜的白雪积满枝头,刺骨与严寒裹覆红梅,分明是夺之性命,却惺惺作态仿佛缠绵相拥。 吴端深深呼吸,梅林的幽芳与冬雪的冰冷进入肺腑,手心紧握的那束脆弱的干花终于碎成粉末。 是啊。这辈子,你还是喜欢花。 于是他在梅林间的空地驻足。 这块空地尤其开阔,山下景观可以一览无余。正是正午时分,阳光直直落下,阳气尤其充盈。 而东北、西南二角各有一块仙石,形似仙鹤扬翅时的首足,此时两人所处的位置,便是鹤心。 十七年后,吴七狗才知道,这块地的风水叫做:琼枝映鹤心,七尺不见阴。 ——这座山头、甚至这整片旷野最好的风水。祝福平安,祈愿顺遂。葬在这里,来世一生无忧无虑,顺风顺水。 吴端抱着男人缓缓坐在雪原上,寿衣的灰,道袍的黑,几乎交融成宣纸上一点晕开的墨渍。 他紧紧握着那只手,让那同样冰冷的脑袋枕在颈窝。 吴端想等,就这样一直等到男人不再装睡,不经意间睁开双眼。 他会哧哧偷笑,怎么样,被我骗到了吧。 而他会揉他,你啊! 但想必这一生,你真的累坏了。以至于睡熟了,连我都叫不醒了。 他偏头贴了贴左眼下两枚泪痣。触感陌生而怪异,就像皮肉都已经分离。 不等了。不能再等了。 他支着膝盖缓慢站起,留男人一个人孤单平躺在鹤心,后退一步又一步,直到自己连影子都不再覆盖男人的身体。 他仰起头,望着大雪初霁、一碧如洗的天空,澄澈得令人沉醉。在眩目的晕轮中闭了闭眼,身后即浮起一道符咒。 符咒散作光晕的时刻,脚边卷起了阵阵微风。 越刮越重,最终吹得整片山林沙沙作响。吹得吴七狗不得不抱住一块树干来站稳,看那漫山遍野的红梅被肆虐的风吹得离枝飞散,红色的飞花像厚重的赤雪向着鹤心浑浑飘去。 吴七狗一辈子都没能忘记,在那纷飞的红梅中,吴端黑色的剪影落寞而黯淡,而地上灰色的尸首沉默睡着,温柔接住漫天雪沫残花。徒留刻骨铭心的想念如暗香在风中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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