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伸手描摹着眼前山峦起伏的轮廓,“这里有条地脉,可以借来一用。” 何月竹站在他身旁,随他手指方向看去,地脉什么的自然一概不知,只觉得四野渺渺。 吴端抬起右手,中指赫然戴着一枚形态似咬尾蛇的黑色戒指,轻声唤:“蛇。” 话音刚落,戒指居然动了。 何月竹揉揉眼睛,看那戒指越变越粗,首尾分离,摇身一变成了条活生生的小蛇。蛇又顺着指尖盘上道长手臂,越变越长,越变越粗,而刚一注意到何月竹,竟吐着松石青的蛇信朝他扑了过去。 何月竹“哇”得一声惨叫,双手挡在脑袋前。却没有预想中被狠咬一口,只见道长左手掐蛇七寸,将它牢牢桎梏,声音格外落寞,“...他不认得你。” 何月竹以为道长说的是:“它不认得你。” 于是对着蛇挥了挥手,“你好呀,我是何月竹。” 道长一笑,右手探入蛇口,好像在蛇肚子里掏找什么。 见这头蛇任吴端摆布的样子,入殓师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伸出食指轻轻碰了碰,触感像冰凉的玉器,不敢相信这条蛇能行动自如。 吴端还在翻找,只漫不经心提醒一句:“有毒哦。” “??”何月竹连忙收回手,惊惧地盯着自己的手指。 道长终于找出一块落满灰尘的风水罗盘,见何月竹还在盯着食指,“愣成这样。要不我帮你断指。” “断指?!”何月竹怔怔重复,大惊,“不行不行,我全靠这双手吃饭了。” 吴端噗嗤一声,转眼黑蛇又化作他掌心的戒指。他提高音量好叫醒何月竹:“逗你的!”又轻声喃了一句:“怎么还是这么笨。” “……” 靠。道长你整我。 ——不过总感觉,和老板口中“不近人情的老怪”不大一样啊。 何月竹暗暗思索着,而道长轻轻吹去罗盘上的灰尘,将三层十九圈外环一一拨到具体位置,中心的指针骤然快速转动起来。 他抬首,一双幽潭似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何月竹,“还要跟吗。会有点难熬。” 何月竹向前一步,“带上我。”
第5章 一座吃人的塔 吴端右手端着罗盘,向何月竹伸出左手。 “那么别松手。” 他这么一说何月竹竟有些惶恐,忙双手紧握对方。 吴端闭上双眼,罗盘的指针开始飞快旋转。 何月竹也连忙闭上眼睛,只感觉肉体与五感的分界愈发清晰。 就像被人用针管从身体里抽走了灵魂,视觉、听觉、嗅觉都离他而去,无边的黑暗在眼前蔓延,吞噬天地间所有气与光,唯有手中的触感那么鲜明,就像隔着绸缎握着骨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黯淡的光芒逐渐驱散眼前的黑暗。何月竹如被巨网捞出水底的鱼儿般大口喘气。首先看到的是身旁的吴端,他的黑发被风吹乱,目光平静地看着何月竹,像在等待他从噩梦中醒来。 何月竹左右环顾,忽然之间竟已经身处幼儿园里。一时超出了常识,入殓师大惊: “道长,我们这是…直接飞到了幼儿园!” 吴端摇头,“这只是你外甥女的过去。你我只能旁观,无法改变任何。” “田田的…过去?”何月竹环视一圈,果然看到了他的外甥女,田田一个人坐在秋千上,表情相当不愉快。 他连忙走到田田身前蹲下,“田田你在难过什么?”田田在他面前总是乖巧懂事、开开心心的模样,他从未想过外甥女背后有这样忧郁的一面。 “这是她在现世最后的一幕。往前看看。”吴端打了个响指,何月竹身前的女孩便烟雾般散开,何田田的记忆向前推进。 下一幕,是小鱼与田田在操场跳皮筋 纵然那天何月竹没有看错,确实是跳绳游戏。可一切实在太过诡异。 两个女孩只是套在皮筋圈子里,一动也不动。如设定了程序般规律移动皮筋位置,脚踝、膝盖、大腿、腰、肩膀...时不时还为不存在的“选手”拍手鼓掌。 皮筋位置的移动,意味着跳皮筋的选手成功通过了低一级的挑战。 但从始至终,都只有两个安安静静撑绳子的女孩。 近看更是离奇,何月竹捏一把汗,看向吴端,却见道长微微一笑,“找到你了。”他身后浮起一道白纸青字的符咒, 随他右手一抬,符咒散开,而绳圈中骤然浮现一个瘦削女孩的黑影。 “啊?!”何月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招!” 女孩身体跳跃不停,小脸却缓慢而迟钝地转向了两人。 何月竹顿时毛骨悚然,往道长身边贴了贴。 吴端却牵住他,“走。” 一阵天旋地转,何月竹再一抬眼,眼前景象变作一片荒郊野岭。 “这是女鬼的过去。”吴端解释。 “小招的…过去?” 何月竹左顾右盼,只见荒草丛生中,盖着一座怪异的石塔。 石塔高有三米,下宽上窄,顶层开着一扇狭窄的天窗,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开口。还有一座石头阶梯,可以从地面一路登上天窗。 再看道长,只见他若有所思,从下往上端详着小塔。 何月竹绞尽脑汁回忆,可从没见过这样古怪的建筑。但他也能察觉这塔有一股不祥的气息,还有他身为入殓师格外熟悉的,死人味。 这些古怪的感觉如皮疹般密密麻麻遍布他的身边。 何月竹轻声问:“这座塔有古怪?” 道长点头,指向塔身绘制的图案,“看得出是什么图纹吗?” 只见是一位仙姑端坐白鹳之上,脚下簇拥着九个肚兜男婴。 何月竹思索,“像送子娘娘。”可...怎么与印象里见过的不大一样。 送子仙姑特征便是身骑仙鹤,座下簇拥孩童,但面目应该如慈母般温柔可亲,眼前画像却面色铁青骇人。 又左手持镜,右手握珏,一副镇压的威严。 “再看。”道长又一响指,时间继续向过去跃升,何月竹的视线开始模糊不清,连聚焦都渐渐力不从心,眼前所见逐渐如同一副被雨水打湿的铅墨画卷。 道长握了握他的手,“是不是受不了了。” 何月竹用力握回去,“我受得了。” 他牵着道长沿阶梯登上石塔,前倾身子,透过天窗往塔中俯视。 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塔里什么都没有。” “你看这四壁漆黑。”吴端提醒他。 “是焚烧的痕迹!” 道长点点头,“什么都没有,便是都烧光了。”又一声响指,便有恶灵般的浓烟直冲两人面门而来。 何月竹眼看那股浓烟直上云霄,仿佛青面獠牙的魔鬼在空中张牙舞爪。并越来越浓,越来越旺,而渐渐的,塔底燃起了火焰。 “里面在烧什么?” 吴端不再让时间跳跃,而是让眼前画面常速倒放,“看吧。” 火光冲天过后,画面中出现了第一个人。 是个农民,右手提着空油桶。 他背对着小塔,一路倒退至塔的天窗,动作看起来既滑稽又诡异。 一支火把从塔底飞到他手中,又有一桶油填充进了他手里空桶。 如果按倒放来理解,他先是倒油,然后丢进了火把。 何月竹不明白。 他究竟烧了什么。 以至于他的表情,为什么那么愧疚、那么恐惧。 直到陆陆续续出现了更多人,他才终于明白过来。只是他宁愿不明白。 人们有单独而来,也有三两结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来时手中都空无一物,不约而同登上高塔,去时手中都抱着一个襁褓。 何月竹一度懵了,好像真是送子娘娘的福禄塔,里边住着送子鸟。 又连忙摇头,“不对,这是倒放的画面,所以——” 何月竹看着那些人,看着那婴儿从塔底飞到他们手中,顿时明白了。 寒意如荆棘般攀上他的脊背。 这些人哪是领走婴儿,他们是带着婴儿来,然后独自回去。 “这些人...这些人!” “他们把孩子丢进了高塔!” 何月竹扑上去想救,可双手直接穿过了那些人的身体。 更何况这塔这么高、里面那么黑,怎么办,怎么救。 何月竹脚下一软,又想到那熊熊大火。 “哪怕是这么高的黑塔,他们还是不放心,还要放火来赶尽杀绝。” 最好是化作灰尘,尸骨无存。其他人,既没必要来救,也别妄想来救。 “别折磨自己。”吴端的话好像安慰。 他牵着魂不守舍的何月竹退下高塔,后者凝视着塔身的送子仙姑像,莫名想吐。 左手持镜,右手握珏,原来是持“尽”,握“绝”,是警告孩子们宁愿化为厉鬼,也不要再回来投胎。 这三米的塔堆满了啼哭的婴儿——何月竹已然出现幻觉,耳边出现了无数婴儿嚎哭,哀求他救救自己。 有人一路走来逗弄孩子,有人在塔前跪地哀嚎大哭,有人迟迟不肯撒手,有人毫不犹豫面不改色。不论他们如何,孩子们都只有一个结局。——消失在漆黑、漆黑、暗无天日的天窗下。 “小招...小招...这就是你吗?”何月竹念道。 降生于世,无福消受。所以你告诉田田,你“嫉妒”... 吴端漠然出声,“走吧。执念、身份、死因,恶鬼三因已解。” 最后轻轻打了个响指。 眼前闪过无数光怪陆离的线条,双目被分割到不同维度的世界。眼前的剧痛让何月竹像被丢进了大漩涡里搅拌,只能紧紧握住吴端的手。 他最后所见,是道长目光怜悯,抬手覆盖他的眼睛。 接着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第6章 一些寂寞的女孩 醒来,人在行驶的车里。 太阳穴刺痛。 车载老唱片与耳鸣一起“咿咿呀呀”循环。 恶心与反胃反复席卷何月竹,估计被丢进滚筒洗衣机里甩上几圈就是这种滋味。 他的眼睛只能勉强撑开一条缝,望见车窗大开着,那吹拂脸庞的微凉原来是晚风。暮色深深,在远远的天边,夕阳烧着灼眼的赤红色。 红与黑的朦胧中,他对上吴端的双目。 对方无言凝望他。双眸漆黑,倒映路旁街灯时,像天鹅绒幕布染上灰尘。 一阵钝痛袭来,何月竹支吾出声。对方察觉他醒了,却立即移开视线,透过摇下的车窗,面无表情看向远方。 明知故问,不动声色:“终于肯醒了。” “嗯...” 吴端看向他,笑道:“我说过会有点难熬。” 何月竹心说,这堪比无间地狱的酷刑也敢叫“有点”难熬? “小何,你醒了啊,我们到市区了。”吴老四在驾驶座,“刚刚老祖宗把你背回来的时候我都吓死了。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咱们殡仪馆真是痛失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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