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微微抬手,几道符咒瞬间燃成灰烬。随符而至的还有呼啸风声与一双赤红眼眸。顷刻间道长已与他近在咫尺,持剑飒然斩下。那把桃木剑已然不是普通木剑,此时被骨骸碎片与金荆缠绕,周身环绕着一黑一白两道光纹。 完颜不得不放弃銮椅跃至五米开外。 黑影之下,隐隐可见完颜於昭仍是微笑着,仿佛是宽容吴端击碎他銮椅的任意妄为。 吴端手臂的梵文刺青毫无遮蔽地发着暗暗红光。他挥剑砍向完颜,动作幅度很激烈,显而易见的破绽百出,仿佛是为完颜反击刻意留出机会。 完颜也不还手,只一边躲避,一边打量吴端,“我知道你对我穷追不舍是为什么。” 吴端上身衣着在刚刚与司马一族的战斗中变得残破无比,身上数道伤口展露无遗,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然而,独独有一道肩颈处的旧伤没有变化。 “你无法复原我造成的伤害。”完颜於昭:“你想求我杀你,对吗?” “求?”吴端左手虚捂着脸连连发笑,像是听到了一个滑稽至极的笑话,“我曾几何时要求人啊。” 而完颜於昭同样面不改色,“你可知我是谁。” “我不在乎。” 完颜於昭笑了一声,向后退到大殿中央。 “如果你还是不想动真格。”完颜的影子融成一只升起的巨手,掌中赫然抓着何月竹。 “你又来迟了,无端道长。” 吴端立在原地,错愕的视线在何月竹与完颜於昭间来回跳跃,在极短的时间里处理大量信息。眼角由于怒意抽动两下。他不置一词,眼眸却烧得更加深红。 “放开他。”吴端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 “你太游刃有余,真以为我是胡乱逃窜的野鬼。” 影子松开何月竹,那具身体便无力地落在完颜於昭两手。他将何月竹下巴掐得通红,对吴端嘲弄道:“草原最愚蠢的猎人才会穷追不舍,浑然不知羊羔已被狼群分食。” 面对完颜於昭的挑衅,吴端肌肉紧绷,他飞跃时的急速如惊弓之鹄鸟。持剑的力度加了几分,剑身骨片碎得更加锐利。这一剑太快,完颜於昭避开时已有些力不从心。恐怕被划上一道,滋味将同千刀万剐。 完颜又笑了,他看得出,完全被激怒的吴端一改先前漏洞百出、仿佛戏弄他一般的剑法,剑剑都为索命而来。 无端道长,你果然厉害。难怪那人到死都在念你的名字,都在盼你救他。 探出吴端全力而战的水平,完颜目的也算达成。何月竹架在他手中,影响了他闪避的动作,完颜开始伺机寻找逃离的机会。 而吴端却抄出一道赤色符文贴于剑身,那剑身金荆竟燃起了熊熊赤炎,甚至将他半只小臂吞噬其中。吴端高举木剑,以全身之力挥砍而下。 竟然还有留手。 完颜多少有些诧异,他直觉这一击将难以避开,便升起墨绿色的火焰护在身前。谁知一击即碎。 他错愕望去,这道士右手五指竟然已烧成清冷白骨。完颜於昭终于敛起笑容。 吴端以余下左手抹去脸上飞灰,指缝间可见目中同样烧灼着森然憎意。在肉身燃烧的劈啪作响中,他再次挥剑,右手指骨因冲击而碎裂。他立即以左手接剑毫无迟疑再次砍下另一剑。 换手后,他被烧至焦黑的右臂开始肉眼可辨地缓缓恢复。——火伤钻心,可他面不改色、力度不改的模样,仿佛真的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当真是个怪物。 桃木剑燃着熊熊赤炎,波及范围颇大。在仓促的躲闪中,完颜恼羞成怒,怒吼一声:“到此为止。” 他迅速抬手,一道墨绿色的光芒萦绕周身。没有张口,整个结界却回荡着他厉声命令:“跪下!” 吴端举剑的动作竟凝滞了。 “——不出所料。你果然是个阴魂上身的活死人罢了。”完颜见状仰天大笑,“你不死不灭,是因为那阴魂执念‘求活’,对吗。” 完颜身上包裹着他的墨绿色影子褪去,露出他的面目。 吴端望着完颜於昭,忽然双目圆睁,他眼瞳颤动,不可置信地微微张口,“是你!” “你应当也察觉了,你身上的阴魂一靠近我便颤抖不止。”完颜於昭敛起笑容冷声喝道:“甚至不敢直视朕!” 完颜扳过何月竹的肩膀,朝那双木然睁着的眼睛说道:“你献上的榆宁关,确实是个好地方。唯独汉人太多,足足十万啊,三天三夜没能清干净。” 他说话时,吴端的膝盖竟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往下落去。吴端恶狠狠地瞪着完颜,将桃木剑向下插入地面,以此支撑自己的身体。 “别徒劳了,无端道长。踏平榆宁的是朕兵马,屠戮全城是朕的旨意。”完颜眯眼打量着吴端,仿佛面对无知稚童般和善,“榆宁的阴魂自然无法抗旨。而受它们‘庇护’的你,自然也无法抗旨。” 吴端咬牙切齿,直至口中溢出鲜血,他剑眉拧死,试图站起,却又无法自控地直直落下。就像他无法控制身体在无数伤害中自然复原。 “朕乃大金王朝开国帝君,铁蹄所踏皆为王土。”完颜於昭震声道:“尔等生前俯首称臣,死后也必任朕差遣。” 与此同时,何月竹的识海。 这是一个寒风肃杀的深夜。 周遭却亮如白昼,火光熊熊,明压压一众举着火把的骑兵密不透风地围在四周。一个个无不披坚执锐,看起来凶煞可怖。 何月竹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周围大量身着古制襕衫的男女老少都与他绳结相扣绑在同一根粗麻绳上。活脱脱一条绳上的蚂蚱。 ——这是司马衍的记忆。何月竹正在通过八百年前司马衍的视角经历一切。他知道这不过是记忆,但身体的感觉太过真实,仿佛他就在现场。 司马一族被骑兵押送着往前挪去,队伍中孩童啼哭,妇女哀嚎,每个人都血迹斑斑,一派人间地狱般的惨状。可行至尽头,还有更加绝望的东西在等待。 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土坑。 为首的将领将马匹刹住,回头朝士兵发号施令:“都推下去。不留活口。” 接着他身边一个男子便“扑通”一声跪下了,他连声哀求:“大人饶命啊,求大人饶命啊,我真的什么都没说,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求大人向陛下禀报一声,司马家愿意自断口舌,但请陛下留我们一条活路啊!” ——何月竹认出这人是司马诚。 “你们汉人阴险狡诈,信不得。陛下圣旨,司马全族一概处死,不留活口。” “大人——” “先把他儿子推下去。” 接着,何月竹——也就是司马衍,背后便被猛推一把。一柄锐器抵在了他后腰,逼着他往前走去。 “阿衍,阿衍!”他经过的每个人都伸出手拉扯他的衣服,哭着喊着唤他的名字。司马诚也是如此,他冲上来试图阻止,却被押送司马衍的那个士兵一脚踹倒。 司马衍走到巨坑边缘,又被推一把,便如枯叶般往下落去了。后脑勺着地,落地时后脑的眩晕与震荡,也一并传给了他身体里的何月竹。 “把几个娘们也推下去。” 司马衍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而眼前接连不断落下了更多人,他们像被垃圾车送完焚化厂的垃圾一般毫无尊严地落下。 何月竹看到司马诚跪爬在土坑边缘,忽然收起了那惶恐、不安、绝望的神情,目光决绝地站了起来,高声喊道: “你们听好!榆宁关的叛徒是——” 他话没说完,耶律便怒吼一声,将长枪捅进司马诚肚子,直直将他挑了起来,身体里的东西七零八碎落了一地。 “竟然想把秘密说出来玉石俱焚!汉人果然奸诈!”耶律怒视周围众兵,所有人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话。 耶律质问:“他刚刚说什么了,有没有懂汉文的出来解释解释。” 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何月竹一阵恶寒,司马诚的死亡已然可怖可叹,可耶律明明自己嘴上说着汉语,竟然在这里指鹿为马,着实令人作呕。 “我就知道...他是无辜的...他是清白的。”司马衍仅剩一口气,嗫嚅:“对不起,对不起,少将军,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何月竹感到一块湿润细碎的东西落在了脸上。是土。 他们活埋了司马全族。 何月竹的意识被托起,穿过层层叠叠的、在土层下苟延残喘的、半死不活的司马族人,穿过一层厚厚的土,来到了百人坑上空。 方才围得层层叠叠的人群已然散去。只剩一个小兵为面前几乎填平的土坑添上最后一抔土。 填埋完全,小兵跪在地上呕吐,吐完开始嚎啕大哭。何月竹看着小兵的面孔,竟与余阿婆、阿泽面貌有几分相似。所以,余家人根本不是司马族余下的活口,而是加害者。也或许是他最后良心未泯,世世代代在此守密赎罪。 “对不起。”半透明的司马衍飘在何月竹面前。 “......”何月竹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他说:“下令屠杀的,是完颜於昭?” 司马衍点了点头。 “那你们为什么还帮他?明明是他杀了你们啊!” 司马衍摇头,面露苦相:“皇权号令一切,只要生前被他征服,哪怕做鬼...都没法违抗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他能操控所有臣子的鬼魂...单是想一想何月竹便不寒而栗。 “朕乃大金王朝开国帝君,铁蹄所踏皆为王土。尔等生前俯首称臣,死后也必任朕差遣。” 凭空传来一道震声。何月竹发觉身边的司马衍一阵战栗。 他眼前的画面渐渐散去,逐渐回到了那个漆黑的空间里。在黑暗里,透过那扇遥远的小窗他见到吴端凭剑支撑身体,有些狼狈地半跪在地。 他的手臂—— “吴端!”何月竹失声唤他。那支手臂如被炭火炙烤,画面根本惨不忍睹。 “无端道长...他败了。司马衍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何月竹身边。 “不可能,他不会败的。”何月竹声音发哑,吴端焦黑的手臂让他心痛到了极点,“一定是我让他束手束脚,是我拖累了他。” “不...…他也违抗不了皇命。这是因果宿命。” 何月竹怔怔地看着小窗里的画面,吴端如此狼狈的神情他从未见过。 他不愿如此。 他说:“司马衍,你放我回去吧,我不能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司马衍摇摇头:“您不能回去。您现世的肉体已经支离破碎,无力回天了。” “无力回天...?我要死了吗...” 司马衍悲苦地点了点头,“我将您的意识藏在这里,是为了让您走得轻松一些。”
第32章 泪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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