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月竹高高举起他的右手,像是握着一支长剑,“诸位百姓——” “能否再助我一臂之力!” 他的手在空中孤立僵住。可渐渐地,光滑的,粗糙的,柔软的,僵硬的,渐渐地一双双来自不同榆宁人的手在他掌心拂过,并紧紧握住了他。 终于,他率领的不是军队,而是百姓。 迟来了太多年,太多年......但还来得及! 何月竹睁开双眼,新生的右眼闪着灼灼红色,那绝非腐烂的猩红,而是灿如金芒,以死士鲜血沥出的赤红。 而他右手紧紧握着一把在成家兵营里处处可见、寻常无奇的军用长剑,榆宁守军人皆有之。 何月竹凌空跃起,剑锋带着一击必灭的气势。 “完颜於昭!这一剑,榆宁全城奉还——!!” 那一剑是十万榆宁人积攒了千年的执念,长剑划破空气,带来尖锐的刺耳声响,犹如龙啸,凌厉无比。深深刺入异形胸膛,向下撕开一道巨大豁口,晦暗的鲜血喷涌而出。 何月竹与吴端对视一眼,后者立即明白那道将军令:灭了完颜於昭,不留余地! 于是吴端双手掐动诀法,身后浮现七道白底青字的符纸,彼此之间缓慢结起青色的光路,组成一道七星阵图。 他高举何月竹的右臂,食指中指相并,指向上苍。嘴唇开合,是“天枢”二字的口型,可却又抿唇一笑,以不计后果的神态,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整整七道恢弘磅礴的阵法竟随他右臂同时盖下。 一时间,结界中除了灼眼的青光别无他物。惨叫般的哀嚎回荡在战场上,围绕完颜周身的影盔都在碾压中崩溃瓦解。 青色天火向下灌溉,星星光点往上升空,青黄交汇处一片虚白,宛如青绿山水画中苍翠赭黄的手笔,色彩绚丽,宛若绝景。墨绿色的影子迅速消散,化为一片漆黑的烟雾,最终彻底消逝。 却看那漫天金色的光点中,缓缓飘落了一根纽带似的红色飘带,何月竹抬手接住,“这是...魂器。” 魂器是一根红色的发带。是榆宁人的魂器,还是完颜於昭的魂器?何月竹看得愣神,忽然被人从身后环抱。 他立即反应过来,回身把那个矮自己半个头的家伙抱了满怀,“吴端!” 胸膛被云青明光甲磕得生疼,可他却越抱越紧,很不能把对方完全塞进身体里,“吴端!吴端!我就知道你在!” 一阵磨蹭过后,何月竹打量怀中自己的身子,嘟囔道:“原来...吴端眼中的我是这样的...” 他只知道他们注视时,他要把琥珀色的眼睛微微抬起,却不知从这个自上而下俯视的角度,会显得那么水灵通透。还有那两枚卧蚕上的泪痣,实在明显...难怪吴端总是爱往那个位置摸来摸去。 大概他看得入神,吴端忽然一下踮起脚尖,捧住他的脸,将他深深吻住。 “呜啊。” 被自己扑住亲了。感觉好奇怪。 用吴端的声音发出“呜啊”,更是怪中之怪! 何月竹还在发烫发傻,自己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吴端用琥珀色的眸子带笑望他,“怪。” 何月竹用吴端的身子气呼呼叉腰,“你也知道怪!快先换回来吧!” 可是该怎么换回来…何月竹忽然迷茫,习惯性抬起眼找他师父求助,发觉不对劲又垂下眼。 吴端眯起他弧度浑圆的琥珀眼,似笑非笑,“刚刚就是想换回来啊。” 何月竹信了,“是、是吗。” “只是有人心思不纯,胡思乱想。” “我哪有...心思不纯。我只是...胡思乱想而已...” 说着吴端已再一次捧着他的脸,踮起脚尖,“那什么都别想。” 何月竹感觉自己细细密密的睫毛扫在脸庞,缓缓闭上眼,“嗯。”
第194章 有些事,用不着算。 分不清究竟时隔多少年,久违的吻让他们紧紧纠缠。不分彼此,不分你我,如水乳浓浓交融。 吴端让何月竹什么都别想,后者便听话什么都不想。却仿佛听见隐隐约约传来三弦的乐声。轻柔、安静又悠扬,奏彻骨的思念,以及细水长流、亘古不灭的爱情。 有什么柔软轻飘飘落在鼻尖,引得何月竹偷偷睁开双眼。吴端不知去向,只见紫藤花漫山遍野,犹如紫色的潮汐朝他奔腾而来。汇聚成万千的紫色水帘,轻柔地垂落在他的手心。 何月竹轻声呢喃:“这里是我的识海?” “嗯。” 微风拂过,紫色的花瀑如羽毛一般轻盈飘动,何月竹朝声源望去,雪青色的光晕中,他的爱人朝他展开双臂。 这是他们的暗号,他懂他在等他去扑,于是载满了清波与花瓣,朝着爱人扑去,“吴端——!!” 适时刮起了风浪,将覆满整片识海的紫藤花沫吹得漫天飞舞。他们在紫色的风瀑中紧紧相拥,不肯松开彼此一分一毫。 虽然识海里的相拥远远不如现实的肉体接触那般真切,可何月竹还是无比怀念,望着对面恍如隔世的爱人,灿然笑了,笑至眼中噙满泪水。 脑海里浮过无数久别重逢时想说的,关于小道士无端,关于国师无端,关于他们竭尽全力却都抱撼而终的两辈子。 可话到嘴边,却只剩,“吴端……吴端…我回来了,我竟然让你等了整整六十年!” 吴端音量极轻,仿佛在怕搅碎一场美梦,“好傻。我还差这六十年吗。” 何月竹泪眼氤氲抬起脸,“整整六十年,你一直在我的识海里?” “嗯。” 何月竹再也忍不住泪水,“这里谁也没有,你一个人该有多孤单……” 吴端揉揉他脑袋,“这里有我挚爱的生平纪事。” 又吻吻额角,“你看。” 何月竹顺他视线看去,只见满天紫色的花雨中,小何月竹蹒跚学步的影子摇摇摆摆,吴端如更换胶卷般打了个响指,便又有一个背着小书包的小男孩蹦蹦跳跳被父母姐姐领着去上幼儿园。 “这是我的记忆…” “识海也是记忆的存放地。” “我知道。”何月竹却有点占便宜的意思,甜甜唤了一声,“因为...我师父教过。” 吴端又打一次响指,这次出现的是初中时代的何月竹,被三四个高出他一个头的校霸按在地上暴揍。校霸自以为一顿拳打脚踢已经从身到心都瓦解了何月竹,啐了口唾沫转头就走,却没想到何月竹摇摇摆摆站起来,怒吼一声从背后将他一下扑倒,抓住他的胳膊肘子扯到脱臼。而校霸的同伙都看得呆滞,扭曲的手腕把外强中干的初中生吓得屁滚尿流。 这个灵魂便是如此,可以是脆嫩可口的小笋,却也可以有破石而出的力量。 吴端阖眼笑起,“了不起。” 还有坐在小山般的书本后埋头刷题的何月竹,高考当天倒霉买到过期豆浆结果闹肚子的何月竹,大学第一天到殡葬专业报道的何月竹,躲在同学聚会角落默默喝酒的何月竹,毕业典礼后伏在宿舍阳台看落日余晖的何月竹……… 不同于成家四代单传的成澈,也不同于从小被师父捧在手心的程阿虫。与吴端相遇前,何月竹的生活按部就班,平平淡淡,除了比寻常人倒霉许多,也没有太多区别。可正是这么多真实而平凡的瞬间,组成了何月竹。 何月竹红了脸,摸摸鼻子,“你都在看这些吗。” “还有这些。”吴端再打响指,便浮现何月竹深夜躺在床上,一边学习小视频的招数一边用小玩具把玩自己。 暧昧的喘息忽然不合时宜地飘满识海。何月竹一愣,想起这发生在自己被第一次被无端碰过的雨夜后,身心都食髓知味,却又不敢主动再要的那段暧昧时间。他连忙冲过去把幻影打散,“你你你……!你干嘛!居然偷看我!” “那我看自己。”吴端却变本加厉,又一个响指,这次是何月竹某次在他怀里被弄得死去活来,既想要得发疯,却已经撑得什么都吃不下。 “你!” 何月竹气呼呼把他们俩翻云覆雨的影子一口气全打散,“成澈和你竹马竹马,阿虫也被你从小养大,你竟然还不够,还要看光我的生平。” 吴端温柔望着他。缓缓走近,将他重新拥进怀中,“你的今生我缺席太多,想补回来。” 何月竹捏他的手心,“看了六十年还没看够吗。” 吴端笑了笑,吻闭他的眼,“不够啊。怎么都不够。你的每一生每一世,我都想参与。” 何月竹睁开双眼,着急想告诉对方,“我的每一生每一世,也都想有你参与。” 却已然回到现世,而他成了被抱在怀中的那一人。 现如今,他们终于真正久别重逢。 何月竹上身微微后仰,凝进吴端眼中,“吴端...你的眼,还好吗。” 吴端眨了眨眼,“与寻常无异。” “那就好。” 可那颗先前被恶鬼残忍挖掉,又被何月竹用恶鬼力量复原的右眼仍然与左眼有些细微的分别:不再是纯粹的黑,而是打上了一层深红色的烙印。 而吴端身上刚刚大战留下的擦伤淤痕仍然保留着,这具身体,终于再也避不开死亡。 吴端沉沉道:“无妨。我本不可能全身而退,最后只留下这一点痕迹,已是万幸。” “完颜於昭一心想让我亲手杀你,于是改变了榆宁人的执念。它却低估了我们的羁绊。榆宁人恨我没能带他们找到活着的出路,其实也是因为他们打心里信任我、爱戴我,才愿意将身家性命都交付给我。所以他们对我的恨...是失望。我想,这次我没有让他们失望。” 吴端长长松了一口气,牵住何月竹的手,“往后,你再也不要背负什么期待了。” 何月竹忽然想起什么,“臭道长,你到底是不是偷偷给我下药了!” 吴端毫无负担笑道:“你说的是哪一次。” “还哪一次!你!”何月竹象征性地在他肩头锤了一下。 “没想到你还挺聪明的。” “?” 吴端点头承认,“在我给你准备的最后一顿点心里。” “我就知道...可我要是没吃那些点心呢?” “你会吃的。” “你怎么忽然算得出我了?” “有些事,不用算也知道。” 何月竹哑口无言,明明他想说的实在太多,怎么都说不完,“吴端…我们明明说好,不能不告而别…” “分明是你先不告而别一回,我也不告而别一回,扯平了才是。” “唔…!”何月竹语塞,却心服口服,毕竟在他们彼此的视角里,确实都是对方先不告而别。 吴端沉下声,解释了当年的计划,“那时恶鬼将要夺舍,我大可与它们玉石俱焚,却还是放心不下你。于是将自己的神识分出部分,去寻完颜决战,其余都投入你的体内,才好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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